帝國與域外如今看起來泾渭分明,其實劃境分治不過八十餘年。
除了像西蒙那樣剛出校門的小孩,絕大多數人都見證過版圖更為龐大的諾爾曼帝國。
曾經的諾爾曼帝國,國境線即是黑潮防禦線。
赫萊元帥帶領未分區的舊玫瑰十字軍,貼着巨核黑洞的邊緣構建起恢弘的防禦工事,使國土囊括了幾乎所有的有生區域。
而異蛇所說的撤離駐地一事,發生在第二帝國戰争結束後。
當時元帥叛變失敗,教廷決定放棄接近巨核黑洞的大片國土,将帝國的國境線退守了近二分之一,建立起如今由第三軍和第四軍鎮守的邊境線。
沿途的十字軍随國境線後退而撤離。在喪失了抵禦黑潮的國境線和擁有精神體的向哨保護後,生命們被迫直面黑潮餘波帶來的高強度精神輻射。
該如何形容那天地傾覆的末日時刻呢。連文字和記憶都會下意識地回避,卻是域外最初的真實情景。
最開始是精神失序的瘋狂,然後是基因紊亂引發的畸變。人們從慌亂,祈禱,咒罵,恐懼,到手牽着手迎接它。在一輪黑日下,人像積木般倒塌,崩解為一灘有意識的碎肉,均勻鋪在空蕩的道路,客廳,房間中。他們仰躺在地,唇根貼着地闆,唇紋指向天空。他們說話,高歌,吞食自己或鄰居或路過的人的身體,來填補無法驅散的饑餓感。直到一切淪為寂靜,天空飄來死亡的頭紗。
此後,黑潮餘波會繼續分解星球,攪亂星塵。生命重回原子與元素的洪流,卻不再組合,而是與生養自己的土地混融,凝固,不再随時間和空間漂流,成為宇宙的墓地。這就是陷落星系的由來。
在域外,這段曆史有一個美麗的名字——晨星陷落(Depravity of Helel)。這個名詞在帝國同樣存在,指代的卻是赫萊元帥的堕落叛變。
至今,這段引發生物滅絕的大撤離不存在于帝國的各項史書或行軍記錄當中。
有些人在精神輻射中獲得了精神海,走出星系,成為了本世紀第一代星際海盜。他們抱養了在碎肉堆中存活下來的嬰孩,讓包括異蛇和蝙蝠在内的第一代域外人長大。
如果本世紀還能有下一代海盜出生,他們可能不會對十字軍和帝國有如此大的恨意。他們生來貧瘠,天生認可自己的低賤。再加上口耳相傳抵不過流行文化,糖衣炮彈,以及一張能夠聯網通訊的軟床。他們或許會與帝國建立大規模的合作,尋求歸化,擠破腦袋換取一張加入帝國的通行證。
而現在的他們不行。老海盜們親身經曆被背叛抛棄的痛苦,小海盜們咀嚼吞咽過父母同胞們的碎肉血漿。這恨是獨屬于這兩代人的傲骨。彎不了,打不碎。
他們無法和解,無法平息。他們是随着晨星一起陷落的兩代人。
……
事實上,異蛇可以理解身後那群平均年齡看上去不過六十歲心理年齡大概連糯糯都趕不上的十字軍士官們。
他們沒有親身經曆過,他們的父母不會轉述故事,他們的學校不會教授曆史。他們所接觸的一切,書籍,媒體,網絡,都不會提及域外的慘痛。他們怎麼會知道呢。
所以他會對西蒙和法比安好,原諒他們沒有根基一飄而散的厭惡。他願意和心地善良的孩子做朋友。如果當初他的家離帝都再近一些,近到如今的邊境線内,或許他們就是自己的模樣。
他有種走過岔路口很遠,忽然看見對面有糖果鋪的感覺。他覺得彩窗很美麗。
所以他也會無視這群随大流發酵厭惡的士官們。但對于羅賓,以及跟羅賓同樣歲數的十字軍們,他不明白。
憑什麼啊,傻逼。
異蛇不想解釋下去,随口說,
“你說錯了。不是你們不歡迎我。是我不歡迎你們。第四軍。”
“這有什麼區别。”
“區别在于,你們的不歡迎,隻能玩些下流的小把戲。”
他擡起手,糯糯随之咧開嘴,帶着蕾絲手套的小胖手舉向高空。
“而我的不歡迎——”他說着,繼而在羅賓和奔襲而來的數位哨兵驚駭的目光中,重重收攏握拳,
“能讓你們整艘艦一起陪葬。”
……
黑珀爾與安德烈破門而入時,隻看見這麼一副情景:
整個食堂被繃得筆直的銀絲交錯密布,仿佛掉入了盤絲洞。一個個年輕士官或站或坐,手臂飛舞,腿腳亂放,卻都像凝固的塑像般靜止不動,直到肌肉顫抖,眼珠震顫。
透過照明的光源,那細細的銀絲時隐時現,貫穿了他們的臉頰,脖頸,胸膛,側腰,大腿,腳腕,甚至繞住了脊骨,貼緊大動脈,蹭着心髒壁一起搏動。
隻要有一寸的移動,他們馬上就會被無形的利刃切成碎塊。
異蛇背對兩人,站在一圈靜止哨兵的中央。他的身上散發出令黑珀爾都戰栗的狂暴精神力,輕易地将幾個還往前撲的傻逼精神體絞成碎片。對應的哨兵立刻神色慘白,卻連吐血的都不敢,硬生生憋在喉嚨裡。
蝙蝠與他脊背相抵,看向來人,挂起禮貌的商務笑容,
“兩位先生,你們的人挑釁在先,而我們動手在先。這麼看來,應當算扯平了吧。”
黑珀爾面色陰沉得要滴水,但仍賠了個笑容。
羅賓鬧事,他知道,卻默許了。他還幫助屏退了年長的将領,讓這次事件能微妙地保持在年輕人的挑釁鬥毆之中。隻是沒想到,這毆完全沒鬥起來。
除了對情報缺失和自大的懊悔,這也不禁讓他暗暗有些疑惑:
他們自诩與域外海盜争鋒多年,但真的知曉他們的水平嗎?
域外……真的培養出了能抗衡帝國的勢力?
幾方斟酌,在黑珀爾的思緒中不過瞬息。他開口道,
“雖然我們兩方多有沖突,但來者是客。第四軍待客無禮,禦下無方。我代海珀将軍向您緻歉,也代向您代表的厄歌德那号緻歉。”
說着,他帶着安德烈深鞠一躬。被鉗制的士官們默默無言,眼神中都流露出不甘羞愧的神情。
人多勢衆羞辱小孩,結果被小孩吊起來打,最後還得大家長出面道歉。真是丢人到家了。
蝙蝠:“哎,受不住受不住。海盜挨的罵多了,有些确有其事,有些言過于實,我們都認。畢竟幹這一行嘛,沒點氣量怎麼行。”
“不過……”他話鋒一轉,有些森冷起來,
“但他們拿‘晨星陷落’的事開我們的玩笑。黑珀爾上将,這是不是有點太地獄了。”
“這事是咱倆遇上了,還好。要是讓船長他老人家知道了,指不定得生氣成什麼樣。”說着,他忽然食指指天,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樣,
“哦,聽說海珀小将軍還跟着我們船長一起行動呢。”
在黑珀爾愈發凝重的神色中,他吸了一口氣,踮腳往後靠了靠。異蛇站得很直,像在支撐他。
隻有兩人知道,冷汗在兩條脊線的縫隙中流下。
蝙蝠仰起頭,笑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