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鳥鳴。
屋外竹尖還沾了幾滴露珠,濛濛綿霧。但這霧并不太濃,還沒到幾丈裡外看不清人的程度。
天還蒙蒙亮,景霖難得自己洗漱——他真是一晚上沒睡,外邊煙火噼裡啪啦亂響,連假寐都難以做到。
甚至現在還有幾戶人家在放。
劉霄一直站在房門外,本等着使喚婢女為主公梳妝打扮,沒想到主公自己穿好了。
景霖推開門,他一身酒紅彩繡萬年青長袍,看着又沉穩了不少。跨過門檻,望着屋檐處紅籠黃絲,他眨了下眼,低頭對劉霄道。
“新年快樂。”
劉霄也對景霖道:“主公,新年快樂。”
吉利話是說再多都不為過的。
劉管家膝下無兒女,又跟景霖最久,人老了,看誰都跟看自己孩子一般。他不由分說地塞給景霖幾個金黃燦燦的砂糖橘。
景霖微屈了下膝,一大把橘子,又圓又小,一個不注意就會掉到地上。他歪了下頭,頗有些無奈地退回房内,把橘子放到桌子上,再拿起一個剝了吃。
“太多了。”景霖道,“吃不下。”
橘子的汁水迸在景霖舌尖,他幾片吃完,又忍不住多剝了幾個。還評價道:“挺甜的,挑的不錯。”
劉管家會心一笑:“老奴跟在主公身邊多年,要挑錯了才是老奴的不是。”
凡事不可交涉再深,景霖隻是點到為止。知道劉霄的心意,他就換了話題。
“那個姓宋的呢?”
昨日才與這個人甩了臉,不盯着點,景霖怕這貨翻臉,待明日又死纏爛打地要去拜年。
沒臉沒皮,又壞計劃又丢面子。
他的指尖下意識地點在桌沿邊,彈開了剛剝落的橘皮。
安神香又換成了檀香,淡淡的,隻是景霖身上并沒有沾上多少。薄薄一層,怡人心脾。
劉霄頓了一下,“呃”了半天,率先說道:“要知道夫人動作那麼快,老奴就不告訴他了。還鬧得不愉快。”
昨日宋雲舟從景霖屋内走出來,二話不說就拉着他要去集市上逛,劉霄看得透,見景霖沒跟在身後,立馬就猜到這兩還是談崩了。
他老胳膊老腿,步伐沒宋雲舟那麼快。可宋雲舟就像是非要堵這個氣,腳步硬是沒停下來一點,甚至看他走得慢,還想出了要背他逛的損主意。
劉霄當時就汗流浃背了,自己以後還是要管住嘴,他這把骨頭真的不适合夾在這兩小家夥中間。
好在宋雲舟最後終于逛完了,買了幾樣東西就當完成了任務一般。又拉着他回來。
拉他回來也像是完成了什麼任務般,拉回來就不管了,一個人進房屋搗鼓去了,獨留不知所措的他在屋外守夜。
昨夜的劉管家,坐在府外石獅子旁,看着鞭炮打完,都沒想好怎麼才能緩和這兩位的關系。
愁啊愁,五旬老漢的白胡子都要愁光了。
景霖掃了劉霄一眼,并沒有答話。無論是原諒還是什麼安慰。
劉管家是他府内的管家,是他的心腹。心腹的胳膊肘都往外拐了,那還能叫心腹麼——就該長這個教訓。
啪嗒——
景霖又彈了一片橘皮,兩片橘皮相碰,另一片直接掉到地上去了。
劉霄回道:“夫人昨日玩完回來就到房内去了,現下估計在睡。”
“嗯。”景霖這才回了他,方才那一點威壓似是毫不存在,他神态放松,惬意地走出卧房,路過走廊,來到書房前。
日頭又升起來了點,霧消散了些。
他回頭一看,發現上官遠給他挑的房子挺有品味,洞門邊上的花窗,各個樣式不一。稀松竹葉,透窗而視,萬物世界。
一花一樹木,一窗一景明。
随後,他進了書房。
在劉霄準備跟随主公腳步進去時,後者阻止了他。
“今日我就待在這,沒什麼要緊事,就不用吩咐下人來了。”景霖雙手搭在門把上,隻留了一肩寬的空隙,擺明了是不願劉霄跟進去。
劉霄蹙了下眉,但也隻能應下。
主公從來沒肯放松一下自己,即便今日是大年初一。
從劉霄任職以來,他就沒見過主公何時真正松懈半分。那日與夫人上山打獵,也不過玩了一個時辰,又算的哪門子的休息。
據前幾日得來的情報,劉霄不知具體,但也不難猜出主公這是又要推演對策。推演又是極費腦的事,打斷片刻一切可能要重新算。每回主公要求獨自待着的時候,就差不多是要弄這事——就算不弄這事,也要管别的事。位高權重,事務繁多。
作為下人,劉霄不能打擾;作為心腹,劉霄不能反駁。
忽地,劉霄從袖子裡又翻出幾個砂糖橘,捧着遞給了景霖。
“都是甜的,主公,乏了可解解嘴。”
但作為老者,劉霄可以關心。
“還有,主公。”到了這個年紀,劉霄忍不住碎碎嘴,“既然都卸職了,為何不肯适當地松松您身上的擔子呢?很累的。這裡青山綠水,鳥語花香,我瞧您有空閑時,可以去——”
“劉霄。”
劉管家閉上了嘴:“老奴多言了。”
“知道就好。”景霖捏了下鼻梁,覺得劉霄最近實在是有些多管閑事了。他毫不猶豫把這個鍋甩到宋雲舟身上,定是宋雲舟把他那鬼性子傳到劉霄身上了。
接過了橘子,他合上門。心中卻在想,是不是該把劉霄和宋雲舟這兩個分開?
宋雲舟是個鬼精的,府内怕是沒幾個能壓得住,除了劉霄,還有哪些可以管管這人……
别賠了夫人又折兵,這買賣他不想做。
實在不行,要不打斷宋雲舟的腿,再毒啞這貨的嗓子算了。這些招數放在劉霄身上肯定是不行的,畢竟劉霄是他這邊的人。
如果把宋雲舟的腿打了,嘴啞了。既可以威懾到二人,又可以防宋雲舟的武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嘴不能說,安安心心地當他的府内夫人,正正好。
想到這裡,景霖眼睛一瞟,已經在推演以後的情況了。譬如宋雲舟會不會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給他下個什麼絆子,把他也弄殘廢。
又譬如這貨知道他太多秘密,會不會起草上書,把他所有事情列個遍,讓他所有努力功虧一篑。
風險太大。
不到萬無一失,景霖不敢随便下手。
還是該借刀殺人,再來個狸貓換太子?
景霖把那幾個砂糖橘扔在桌上,閉了閉眼。
太多事了。
宋雲舟是個混蛋。惹事精麻煩鬼破壞狂蠢子傻子養不熟的白眼狼。
不得不說有的時候緣分就是那麼奇妙,說曹操曹操到。前腳景霖才在心裡罵宋雲舟,後腳這人就溜達到他面前來了。
書房的窗子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
景霖偏頭過去。
窗子被人從外頭打開,宋雲舟小心翼翼的探進個頭,趴在窗邊偷偷看景霖的臉色。然後就和景霖視線對上了。
“我可以進來嗎?”
“不行。”“外面可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