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獄裡不似外界日頭正盛,一些光偏進來,也足以看清四周。
這不是江南那邊的小牢獄,沒有那麼潮濕陰暗,反而幹淨利落。裡面也沒有奇怪的腐爛發臭的味道,清清爽爽的。
景霖剛進來時身着囚衣,總是滲出血來,看得人心痛。牢頭們經太監打點了,聽說皇上大病未愈,也抽不出時間來牢房裡看。幹脆給景霖換上了舒服的玄衣,把牢裡的稻草換成新的。
陽光透過窗子傾灑進來,輕輕地落在景霖的背上。
景霖漫不經心地給自己撒藥,看着身上的傷口結痂。他低着頭,好像才注意到般,拈起一縷頭發,慢慢挑揀,扯出了一根白發。
什麼時候有的?
景霖直接整根拔了下來。
白絲其實是黑白參半,發根是黑的,唯有發尾成了白。
剩餘的墨發垂地,柔順似水。
景霖不在意地将頭發掐了,随手一撒。
牢對面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關進來的人,見到景霖這麼悠哉,滿嘴嘲諷:“都是要死的人了,還這麼在意形象呢。啐,不到黃河心不死。”
景霖瞥了一眼他。
說話的那人頓時止住話頭。
那一眼逶迤妖瑰,似怒似笑。但那人猛地回過神來,又覺得那一眼其實根本沒摻情緒在裡面。
好像,僅僅是看一眼而已?
不論如何,對面那人實在太過奇怪,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說話的人連忙閉上了嘴,不再胡說。
景霖撚出根稻草,把額前的碎發掃到後頭,拿稻草繞了幾圈捆起來。靠在牆邊閉目養神。
光輝落在他瘦削的身子上,輕薄玄衣松松垮垮,樸素至極,仔細照才看出,有幾處其實是有暗斑的。
身旁小小的藥瓶子堆了一片,白的青的,圓的方的。
瞧人神态,俨然是在等着自己死期。
“景相,安好。”
一陣窸窣過後,安靜的牢中驟然響起一句。
眼睫輕微地颠了下,緩緩睜開。
景霖對來人并不驚訝,隻是微微扭動了下脖子,示意自己這塊随便坐——如果想坐的話。
武樊先去扶住了景霖的背,不由分說地撩起景霖的袖子,看上面的傷口。
景霖:……
“你手腳真多。”景霖打開武樊的手,不鹹不淡地說道。
“……”武樊有口難辯,媽的他好心給景霖料理爛攤子好心給景霖銷毀罪證好心給景霖看傷口,最後換來一句“你手腳真多”?
短短五個字,糟蹋了武樊一整個人生。
“景大人身子還好吧。”楚嘉禾明知顧問,他掃過那一堆藥瓶子,笑道,“看來愛惜景相的人還不少。”
景霖脫開武樊,擡頭看楚嘉禾。
這一姿态是柔弱地恰到好處,将臉上的傷口露出,讓看見之人憐惜之心頓生;眼中波光粼粼,說不清是淚還是什麼别的。
“不及楚大人。”
就連話都那麼有針對性,像在氣中添了什麼蠱惑人的迷藥。聽者感動見者落淚。
武樊:……
是挺針對人的。
“咳咳咳……”景霖很擅長利用自己這層皮囊,知道什麼時候該适時地放低姿态,知道哪個角度能挑起别人的同情心。他往自己胸口小錘幾下,把眼眶都逼紅了。
“兩位大人是想來見景某最後一面的麼?”景霖道,“快些離開吧,不要遭人诟病了。”
武樊要翻白眼是不在乎場合的。
端端端,他說他怎麼總是融入不進去,全都裝上瘾了,他這個匹夫看得心真累。
不過在牢中,不似在府中。裝點……好吧,忍了,能理解。
“景大人。”楚嘉禾拍拍景霖的肩,道,“下官知曉您是蒙受了不白之冤。下官定竭盡全力秉明陛下,還您清白之身。”
景霖眼角的笑意深了點,盡管沒有什麼變化。
“那就多謝二位大人了。”景霖沒什麼力氣地對二人作輯,“若景某身上莫須有罪名摘去,來日登門道謝。”
“不過,景大人這事,要是有人在旁協助就更好了。”楚嘉禾道,“當日,場内還有另一證人,若是此證人能與武大人一同佐證,再好不過。再而言,證人對陛下有功,幫景大人說幾句好話,也适宜的很。”
景霖身上的破碎感一下褪的無影無蹤。他直起身,盡管臉色還是有些蒼白,但難掩氣勢。
“宋公子嗎?”景霖笑道,“他怕是不肯出手,前些日子我們才大吵一架,我休了他。即便他對陛下有功,也隻是他自己,與我無關。一介草民的話哪有武大人的話管真,若是大家連武大人的話都懷疑,那景某也說不出什麼話了。”
“的确。”楚嘉禾點點頭,順勢說道,“那宋公子今早進宮,隻能是為救駕之功了。”
景霖眼角幾不可察地抽了一下。
神經,又要去搞事。
他猛地揪住楚嘉禾的領子,将人快速地下拉。近在咫尺,景霖寒聲說道:“攔住他。”
跟命令一樣。
景霖這是命令,不是請求。
似乎是察覺到自己的語氣過硬,景霖松了下領子,笑意綿綿道:“義兄,幫我個忙。”
楚嘉禾愣住了。他沒想到景霖會在這個時候掏出這張牌。
這可不興說啊。
武樊也愣住了,兩隻眼睛在兩人之間來回穿梭,茫然且驚訝:“啊?”
“景大人……”楚嘉禾失笑道,“亂認親戚可不——”
“義弟的事我也有打點着呢。”
楚嘉禾維持笑容:“行了,閉嘴。”
景霖徹底松了領子,從善如流地閉上了嘴。
“攔不住,他已經走了。”楚嘉禾道,“拿了賞賜走的,白銀百兩。”
景霖深呼吸一口氣,擺擺手:“是我腦子糊塗,以為楚大人是我過世已久的親人,望楚大人海涵,不要和景某置氣。”
楚嘉禾:……
“啊?”武樊始終遊離兩人之外,跟二愣子似的。
“行了,景大人好生歇息吧。”楚嘉禾拍拍武樊,“千萬要挺住啊,那麼多人為你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