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霖頓了下,點點頭。他打開藥瓶子,就着清風聞了會。
“芙蓉僑?”
芙蓉僑是暗器一類中常備的毒藥,見血封喉。這種毒僅需外敷即可斃命,藥效發作後引子煙消雲散。受毒者的皮肉上會浮出血花,狀如芙蓉,便稱為“芙蓉僑”。
許濟道:“是。你要除什麼人的話,用此毒最好。不過需要小心,别自己碰着了。”
景霖食指一勾就将藥瓶子納入囊中。又從袖中摸出個字條:“去江南豫州,我的玉佩大概是被當在某家當鋪裡了。算着時日,應該還沒到最後期限。你等會去車廂裡找個差不多的珠寶瓷器或是地契田契,把東西給我贖回來。”
許濟這才反應過來景霖根本沒有信物。他接過字條,看到上面寫了“宋雲舟”三字。
“是這個人當的。”景霖解釋道,“你隻管做就是。東西還是我的。”
“你……”許濟蹙起眉頭,猶猶豫豫。
景霖斂了下神色,道:“不要懷疑我的身份,許太醫。”
許濟失态地眨了眨眼,他又回想起當初教導景霖時,那塊玉佩确實是時刻佩在景霖腰間的,的确是景霖的無疑。
“最遲幾日?”許濟繞過了這個話題,問道。
從雲诏趕往江南需三四日,更别提還要找當鋪了,這一來一回,該是要十日出頭。
景霖罕見地停住沒回,他手指抵住下巴,喉間緩慢地滾過一輪。
“去找人幫你。”半響,景霖還是回道,“上官遠是我這邊的人,你一入江南隻管向他報備,不要提及字條裡的人,隻說我要贖回亡母遺物。”
上官遠是個飄忽不定的棋子,利己主義的人往往會先保全自身。
劉霄曾和他說明上官遠投誠之意,但他如今從所謂神壇跌入泥潭,不知道這份投誠之心到底有多少了。
若是幫了,此人就還算可靠,日後不必清理;若是不幫,則情義皆廢,再不動用。
許濟應下,端上藥箱就走了。
景霖重新躺回藤椅上,長長地呼出口氣。
裡正與丞相,有何不同?
都是為國為民,隻不過一個站在上面,一個站在下面。一個說出來的話别人更願意聽一些,一個要更費勁些。
但站在不同位置,看到的角度是不同的。
景霖還是丞相時,看到的是皇上和大臣,他離百姓很遠,隻能靠着約束百官,以此來懲惡揚善。
如今,他是個小小的裡正。看到的便是縣令和刺史,此刻他離百姓近了些。這個官甚至小到可以和街坊鄰居稱兄道弟,小到連看守城門的守衛都敢上來聊兩句。
若不是在這個位子,他也看不到底下的百姓真正的生活是什麼樣子。
欺瞞,打壓,謾罵。
是上位者的傲慢和推脫,是下位者的谄媚和讨好。
凡有災禍,必是積少成多。暴風雨前的夜晚,總是風平浪靜。
景霖并不清楚自己下一步該走什麼路,皇上對他大疑,恨不得他死,升官是不可能再升了,沒死就不錯了。
禦史大夫和太尉相繼退位,朝中暫時保持原樣,是因為三黨還存在,大臣依舊會聽楚嘉禾和武樊的谏言。日後三黨緩消,大臣各自有了自己的黨羽,那麼楚嘉禾和武樊的話就不會那麼管用了。
中心亂,四周亂。
這在他将要斬首時體現的尤為明顯。
楚嘉禾還未替他伸冤時,百姓無不打罵,認定一切是他的罪責,皇上是天,皇上是地,皇上說的話就是金科玉律。
然而楚嘉禾攜衆官員出面,擺出證據,集體求情時,百姓争相變臉。
其實他們壓根就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商賈一事,他們在場嗎?春獵一事,他們在場嗎?
沒有。
他們轉變思想的那個點很簡單,那就是官員出面替他說情。
所謂的證據,所謂的冤屈。是很容易被轉換的。
官員保障百姓安康,百姓便聽從官員的話。
朝堂亂,百姓慌。
中心亂,四周亂。
如今已有些征兆了。
景霖無奈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他預料不到大淮的下一步路。
這個時候,他是該好好待在裡正這個位子,安撫這一隅天地;還是該重新布防,去強行斬斷源頭,繼續尋覓能坐上皇位的那個人。
如若昌王不行,那麼把那個位子給皇子,會不會更好些?
雖然皇子還隻是個半大點的孩子……
耳邊傳來窸窣的擦地聲。
景霖回過神,留過一絲眼神朝那個方向撇去。深邃的眼眸盯住了來人的臉。
旋即,他頓住了腳,沒讓藤椅繼續搖下去。
“景裡正,你這還沒打掃完呢?”
——是徐縣令。
景霖勾了下嘴角,緩慢地起身,對徐明正作了一輯。
衣袖下,是不久前藏好了的毒。
“人不多,打掃起來沒那麼快。”景霖應道,“下官也還沒有能落腳的地,隻能先坐到前院來。”
徐明正嫌棄的眼色溢于言表,甚至狠狠抖了幾下衣袍,像是生怕肮髒的東西沾上自己名貴的衣服。
“那我就不進去了。”徐縣令道。他揮揮手,身後幾個人走上前。
每個人手上都是厚厚一壘文書,就最後面跟着的人手上不一樣。
那個人手上拿着的是一把戒尺。
下人把文書疊在前院的石桌上,那把戒尺落在了縣令的手裡。
“這是今日要完成的份量。”徐縣令将戒尺在手上拍了兩把,響亮的聲音把裡頭正在打掃的下人都驚動了。徐縣令拿鼻孔看人,“聽說景裡正在宮内幹活可是最勤快的了,想必效率也不低吧。這一點點公務而已,給裡正半個時辰的時間,總能給我幹完吧。”
景霖掃了眼文書,淡淡道:“幹完可以,但這是我的份量麼?”
“廢話那麼多!”徐縣令拿着戒尺狠狠拍打屋外的小樹幹,硬生生給拍斷了。他疾聲厲色,“你以為你是誰啊,不過是個小小的裡正。敢和我犟嘴?我看你是吃飽了撐得,還認不清自己幾斤幾兩是吧!”
景霖權當這人長着張漏風的嘴,在那叭叭也是說了些屁話。他指着文書,道:“尋常縣令一日的份量和這也差不多,你是想把活全推給我幹?徐縣令,你問我認不清自己幾斤幾兩,那你可還認得清你自己?”
徐縣令氣得滿臉通紅。
這些就是他一日的工作量,隻不過他不想做,恰好又碰上景霖來了。想着來“鞭策鞭策”,誰知道反倒被景霖給罵上了。
景霖看徐明正一兩句話就能氣成這樣,覺得頗為滑稽。他笑了笑,對徐明正輕輕說道:
“徐大人,你說不出來,我替你說。”
——“你這個縣令,當得不是一般的差。”
——“是我見過所有官裡,最差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