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霖行至半山腰時,脫身下馬,小心把劉霄扶下來。然後一拍馬,讓馬繼續向山頂跑。
他身邊隻有成應和劉霄。
成應在後扶着幾近昏迷的劉霄,兩人躲到一塊隐蔽地方,暫且休息。
馬聲浩蕩,星火成堆。景霖聽到一堆人沖上山頂,聲音由大變小時,才動了一下。
他抖着手,在身上找尋能夠止血的草藥。
沒有。他的身上隻有毒藥。
每樣,都是能夠斷人命的劇毒。
景霖額尖落下一滴汗,落在他因抱住劉霄脫力發白的手。他顫了顫眼睫,附手在劉霄皺巴巴的手上。
至輕至柔,像是雲團飄飄壓在上面。
成應急忙把自己衣服撕成條,想給劉霄包住傷口。
劉霄吃力脫開景霖的手,擋住自己的胸膛。他嘴角翕動,但說不出話,隻能哀求似的望着成應的眼睛。
似乎是在說:沒用的。
我自知時日無多,我自知生命流逝,我自知你徒勞無功。
成應不信,怔怔地看着景霖,道:“主公,劉伯他還能活是麼?你讓我給他包紮吧,劉伯是最聽你的話的。求求你了主公……”
景霖跪下身,跪坐在劉霄面前。
他靜靜地覺着手中殘留的溫度,吐出的話卻讓人内心天寒地凍。
“我救不活了。”
劉霄扯着胡子笑了一下,沾滿了血的手,還是費力地擡起來。
景霖喉間異常艱難地滾動一輪,輕輕抓住劉霄的枯燥的手,移向自己胸膛。
那隻手像沒有肉一般,薄薄一層皮包在骨頭外邊,皺巴的皮膚摩擦景霖的手心,其實是有些難受的。
景霖咬了咬牙,道:“我從未用這個稱呼叫過您。劉伯。”
劉霄眼睛亮了一下,盡管在樹影闌珊的陰影下看不真切。
“伯,您把我當孩子,我也有把您當長輩的。”景霖像是受了委屈般,落寞地垂下眼簾,兩滴晶瑩滴在劉霄的手上。景霖彎下腰,額頭抵住劉霄的手背,“我嘴一貫毒,難為您這麼多年忍着我了。”
劉霄哭出了血淚。小幅度地搖頭。
成應似有所感,看着景霖像在給劉伯送終。兩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像是沒了骨頭,整個人隻有一顆心在撐着。
景霖的眉頭是皺的,連帶着眉間也不那麼平穩。劉霄的手指動了動,指在景霖的眉心。
看樣子是在撫平景霖的皺紋。
而景霖,他額頭滾燙。觸着了涼意,心中越來越空。
人沒有了血色,身子便會涼。
劉霄的手涼的很厲害。
想是山路颠坡,把劉霄的生氣全抖去了。
山上的親衛似乎是看透了把戲,又連忙追下來。
嘶吼聲愈來愈近。
不出一炷香,他們要是再不走,就會被活捉。
景霖給劉霄磕了一頭。
劉霄掙紮了一下,嘴裡的嗚咽聲更大了。
景霖埋下身首,悶悶的聲音從嘴裡傳出來。
“劉伯,我對不住你。”
他憶起往日種種,無論做什麼事,身邊總少不了劉霄。
劉霄是他最信賴的人,多少暗線情報是景霖與劉霄共享。
他看着劉霄的胡子由少到多,由黑到白;他看着劉霄的步履越來越蹒跚;他看着劉霄用親切的眼神看着自己。
可是他似乎從頭到尾沒有給劉霄一個好臉。每次不是吩咐辦事,便是警告示威。
是他對不住劉霄,他負了劉霄一片真心。
景霖的眼和濕潤的土地挨得極近,他狠狠地看着泥塊,承諾道:“今日來的那群親衛,我會全殺了。”
“——我要把他們燒死,砍死,淩遲成一片一片。我要他們下黃泉給你磕頭忏悔!”
劉霄哭盡了最後一滴淚,也吐盡了最後一口氣。
成應喃喃道:“劉伯?”
沒有回應。
成應輕輕把手指探向劉霄鼻尖。
沒有氣息。
成應又不死心地喊道:“劉伯?你别睡啊……你要送信的,你還要送信的!主公交給你的任務,你為什麼不做?劉伯,不要死……”
得不到任何答案。
唯一的答案便是——劉霄已經離開了。
他們面前的,已經是一具血迹斑斑的屍體了。
插在劉霄胸中的一箭一劍還穩穩不動。
“在那裡!”親衛追了上來,“殺!”
景霖直起身,漠然地從死人胸膛拔出那把劍。
劉霄沒有生氣,身體一起一伏,剩餘的血流了出來,順着衣角滾進地裡。
“成應。”景霖站起身,向前走了一步,孤身面對那熊熊大火,他冷淡的聲音吩咐道,“找個地方,把劉伯埋了吧。”
成應跪着拉住景霖腳邊的衣角:“主公!”
景霖偏過頭,低頭擡了下腳,把成應的手踢走。
“若是今夜我必然要死,替我去聯系暗樁。”
一支箭射過來,被景霖一劍斬成兩段。
聲音不急不緩地徐徐道來。
“從此暗樁的主家,便是你。你以後跟着誰,暗樁要交給誰,全憑你自己決定。”
成應一聲“主公”還未說完,景霖已經提着劍去殺人了。
樹林陰影,紫衣暗沉。一群士兵中,紗衣被圍在中央,無數刀劍火把沖中心砸去,一時間,成應這邊倒是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了。
月亮高照頭頂,為這戰場添了一絲光亮。
銀光閃現,景霖一劍切了領頭的脖子,身首異地。
士兵的血濺到了景霖的臉上,再回眸,景霖眼中閃爍着光。
是恨不得殺完所有人的憤。
他身輕如燕,踩着樹樁淩空微步捅過幾人心髒。簡直像夜色裡的一隻狼,嗜血而生。
景霖身上藏着的毒藥在這一刻發揮了最大的用場,藥粉星星點點地撒在士兵身上,霎那間,士兵皮肉潰散,不得好死。
這次暗殺與上回不同,景霖在一群親衛中間,也看到了幾個死士。
徐明正,景霖心中記下了這三個字。
一陣晚風吹來,雲霧遮去了月光。
一把長矛抵在景霖脖頸上。
所有人的身形驟然停下,慢慢的,親兵圍着景霖成了個閉合的圈。
血氣翻湧,景霖止不住彎下身咳出一口血。
他在心中暗罵自己。
八成,終究是抵不過十成。
他舊傷未愈又添新傷,身邊還是成群成群數不盡的親兵。人數制勝論他以往在别人身上用了千萬遍,如今也要用在自己身上。
他不甘心。
任誰會甘心?!
他想要的盛世沒有來到,他期待的國君沒有來到,他孑然一身,他逆攀高峰。他景霖活了這麼多年,怎麼甘心把自己活成一個笑話!
景霖死咬着牙,猛地轉過身,沿着長矛把面前的士兵一刀解決了。
但緊接着,成百上千的箭圍着景霖射來!
從頭頂到腳底,全方位包圍。
景霖的眼裡,是直直沖來的箭。
時間似乎在這一刻變得緩慢。
景霖的腦中已經走過了走馬燈,好的壞的。一面一面,形象生動。
他猛地噴出一口淩霄血。這時候他才像是反應過來。是背後的箭先刺穿了他的胸膛。
不止胸膛,腰腹,小腿,先後被紮傷。
景霖狼狽地在地上滾了一圈,避過剩餘的箭矢。
可胸膛的箭卻因這一滾,紮進了更深處。
他披頭散發着,喘着氣,狠厲地瞪着一步步走上來的親衛。
一個親衛走近,一柄長矛高舉頭頂,方向精确地對準景霖的頭顱。
就在這一刻,林中的飛镖堪堪趕到。
親衛的脖頸中了一镖,維持着動作直直倒在地上。
緊接着,一聲虎嘯震撼山林。
許多親衛的目光都被這聲虎嘯引去,等他們轉眼見,地上已經沒有了景霖的身影。
剩餘親衛看這塊土地一片狼藉,握緊劍:“繼續追!他們跑不了多遠!”
·
景霖本以為自己是死了。
他竟然看到了宋雲舟。
宋雲舟騎在虎身上,穿梭在夜色中。視線緊盯前方,神情急慌。
景霖沒有說話,身上的痛楚在這一刻湧來。
死了也這麼痛麼?他茫然想到。
宋雲舟似乎真是他臆想出來的,看也不看他一眼,隻管載着他往前闖。闖到哪去也不知道,就一股勁闖。
景霖忍住沒有咳血,沒有動。他看宋雲舟的喉結,眼神越來越渙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