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8.4-8.9
——
1.
他應該高興。
當傑森躺在莊園柔軟的大床上,感受着屬于家的溫暖,屬于家的安甯。
他應該高興,傑森陶德想,可就算他睜大眼睛,盯視着天花闆的燈光,卻仍然能夠聞到阿卡姆的腐臭與陰暗,仍然能夠看見地下室的漆黑,仍然能夠聽見紅眼野獸的尖細嚎叫。
這是他離開阿卡姆精神病院的第三天。
至今他依舊恍然如夢——自己離開了那個地獄,不會再受到無盡的傷害。渾身疼痛得教人難以入眠,就算躺在被褥上也無法入眠。明明環境變得舒适,他的膝蓋,他的五髒六腑,他的喉嚨,他的眼睛還在發出尖叫。
睡覺吧,傑森。
你安全了。
他終于告訴自己,一遍又一遍。儀器在旁邊發出緩慢遲鈍的“滴——滴——”,如同老鼠的苟延殘喘,在靜悄悄的房間裡彰顯存在感,逐漸越來越遠,以至消失。
水滴上回蕩在耳畔,尖利的笑聲還在不遠處時不時響起,腐臭味回蕩在已然不那麼敏感的鼻尖,實際上他早已适應并且聞不到什麼濃烈的臭味。隻是大腦在警示着他,這裡臭得難以入眠。并且仿佛有人在他耳旁喊叫:
喂,待在這個地方,你真的睡得下去嗎?
傑森睜開眼,看見柔和的窗簾,擺放整齊的書架,鮮豔的花朵……一切都在證明着,他已然逃離了。
嘿!别睡了!
為什麼不睡?
傑森想——他需要養好身體,重新恢複起來,站起來用撬棍敲碎小醜的頭顱,攪爛他的腦漿,把那些粘稠的黃色抛進哥譚港,讓食人魚吃盡惡心人的玩意。再而後把小醜剁斷四肢,放到莊園的花園裡當花肥……
他告訴自己:
現在,傑森陶德,睡覺吧。
你安全了。
繼續你不甜美的睡眠,把自己沉浸在痛苦的夢境裡,盡管夢境殘酷,但現實是美好的,不是嗎?你的父親會為你報仇的,不是嗎?你記得那天被布魯斯拯救出來時,蝙蝠俠莊重地,嚴肅地告知于你:
閉眼,傑森。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2.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布魯斯說,他坐在傑森的一旁,用那雙悲痛的藍眼睛注視着病床上的男孩:“你受傷太過嚴重了,傑森。多處粉碎性骨折,愈合時錯位,顱内出血……這些傷勢導緻你之後大半年都不能下床,不能走動,甚至起身都不能自己做到。”
傑森的眼睛彎下,他茫然地張開嘴巴,一些簡單無意義的聲音都不能不能通過他的喉嚨發出。渡過太久時間,他忘記怎麼說話了。
“你的聲帶受到損傷,暫時不能發出聲音。”男人提醒道,他見傑森急切地想要出聲,便捂住了他的嘴巴,連忙說:“别開口,傑森。不太開口,慢慢來,你的喉嚨過些天就會好起來,你需要休息,好好地,安靜地休息。”
他睡不着,布魯斯。
傑森陶德想告訴他這個事實,他努力嘗試過來。無論他告訴自己多少次安全了,不再需要害怕了。
可他張開眼睛是刺眼的亮光,閉上眼睛是可怖的小醜。好吧,他得承認,就算多麼恨小醜,在看見那熟悉的臉時,第一時間是下意識地顫抖,心髒的顫栗教他渾身肌肉僵硬,隻能待在原地繃緊身體等待疼痛的降臨。
“我知道你很難入眠,沒有關系。我可以陪伴着你,傑森——”布魯斯鮮少如此溫柔地喊他的名字,好似像對待珍寶般,把名字都捧在舌尖。他翻身上床,在不影響男孩下,側躺在床上,一隻手撫摸他的腦袋。
傑森的眼睛能瞟見他的滄桑。
充滿血絲的眼白,邋遢的胡子,青紫的眼袋,疲憊的目光。布魯斯為他操了很多心,甚至沒有繼續夜巡,一直以來陪伴在他的身旁。
今天是第三天。
韋恩連續陪伴了他三天。
“你想不想聽故事?”他順手拿起床頭櫃上的童話故事,“那是你之前聽過的故事,我們可以繼續講下去。”
這個建議獲得了傑森不贊同的目光。他很想跟布魯斯說,喂喂!他不是小屁孩,不需要再聽這些童話故事,這幾天他都聽膩味了。這些虛假的美好的故事一點兒都不真實。
布魯斯一看便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在傑森的頭頂發出笑聲:“傑森,現在的你可決定不了你聽什麼,等你好起來之後,再選一選故事好嗎?”
“現在是韋恩的故事時間。”
沒辦法改變了,他無奈地想。于是傑森陶德靠在韋恩的懷抱裡,即便感到了冰冷,這是幻覺,他常常出現幻覺——他會把父親的懷抱感受是堅硬的牆面,把輕柔的講話聲感受是惡意的嘲笑。
他沒辦法,一天當中甚至不能睡到五個小時,疼痛在提醒傑森。布魯斯在上方講故事,父親時常給他講述可笑的童話故事,天真得跟個小孩。傑森無時無刻在提醒他,别讀這些東西了,它們聽起來奇怪至極
——這本故事書已經放在他床頭三天了。
布魯斯給他讀書三天了,他知道是為吸引他的注意,教自己從疼痛中抽身。傑森把呼吸放輕,心跳變得緩慢起來。
這本該死的故事書到底是誰放在那裡的?
他看見适齡年紀是三到六歲了!
噢,真讨厭的故事書。
韋恩開始講故事,他輕聲地捧書讀着:“春天把她的嫩綠的花環在胡桃樹上和栗樹上陳列出來了。生長在聖·莫利斯橋和日内瓦湖以及倫河沿岸的胡桃樹和栗樹開得特别茂盛;倫河正從它的源頭以瘋狂的速度在冰河底下奔流。這冰河就是冰姑娘住的宮殿。她乘着急風從這兒飛向的雪地,在溫暖的陽光下的雪榻上休息。她坐在……”
聽聽,布魯斯韋恩還讀一個冰姑娘的故事。生怕他冷得再也睡不着嗎?傑森睜開疲憊的眼皮,仰頭把父親的下颚描摹。
原本很清晰的,在第一天的時候,他能夠用眼睛看清楚男人的所有細節。例如下颚的弧度,例如眼底的細紋,例如他不知從哪兒沾染的番茄醬……在第二天,第三天的時候,傑森突然發現自己看不清布魯斯的臉了。
無論他把眼睛睜得多麼大,多麼聚精會神。但他就是逐漸看不清楚,就連聲音都會變得越來越模糊不清。
那個讨厭的聲音又在叫嚣。
忽遠忽近,最開始傑森聽見它叫他别睡覺。再然後它叫他睜開眼睛,最後的時候他聽得越來越清楚,近在咫尺了。傑森陶德聽不見布魯斯的嗓音,卻奇異地聽見那個奇怪的聲音。
它在尖叫,它在喊。
“小醜!小醜!”
3.
傑森陶德終于發現自己腦子裡多了個聲音。時不時冒出來,從四面八方,從腦子裡,甚而從一旁的機械裡出現。它是隻隐藏在莊園的幽靈,冷不丁地冒出,使用尖利難聽,像很久沒發聲的啞巴的聲音朝他瘋狂地喊道。
“别睡覺!小醜!”
又他媽地提醒他小醜,為什麼該死的小醜哪哪都是?
别再提那醜角,滾滾滾!
如今的他已經逃離阿卡姆了,至少在這段時間裡,别再讓他聽見那個名字!
在堅持了幾天後,傑森陶德悲傷地發現,那應該是他的幻覺,或者後遺症之類的東西。你知道的,經曆虐待過後總會留下一些不良結果下來——而他的後遺症,就是頭腦中不停叫喚的噪音。
它在跟小醜一樣笑!
想要讓他再恐懼起來!
才不會呢,布魯斯在陪伴他。雖然說着講傑森不喜歡的童話故事,男人的聲音仿佛從遠處傳達過來,從最初的遙不可及,到漸漸地清晰起來。
傑森覺得這是戰勝病魔的勝利号角,他隻需要再接再厲!他可以的,戰勝那些給他帶來不好回憶的記憶,戰勝醜角給他帶來的陰影,他能夠重新獲得自由!
……
好吧,他不行。
他努力過了,真的。
每當他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它就會像蝗蟲過境般湧來,六條惡心的節肢長腿爬在他不能動彈的身軀上,醜陋的頭顱會發出喑啞尖叫,将他從美好的現實裡拖出,鞭打他遍體鱗傷的精神,使他不由自主地發出恐懼的尖叫。
所以傑森時常會叫起來,難以抑制。
除非有人陪在他的身旁,用聲音逐步覆蓋那個怪聲。
這次是迪克格雷森,在他發出叫喊之後,青年猛地推開門,撲過來。急切得甚而在觸碰傑森時沒收住力,那一點兒餘力教他從幻聽中抽身而出。
“小翅膀!”
“别擔心,你回家了。”
青年虛虛地抱住他的上半身,将額頭抵在傑森的前額上,微微顫抖的手不能安靜地摟着他,加上他的話語,都在傑森的觀感中發出不平穩的顫意。
他都想嘲笑這人了。穩重點,格雷森,自己隻是吓着,又不是死了。他死了才安安靜靜地不被你們知道呢,現在還有聲音代表着他還活得好好的。
迪克說:“布魯斯被阿弗壓着去睡覺了,他有五天都守在你旁邊沒去休息。我們怕他再不去閉眼躺床上,或許明天他也要躺在病床上——那他可沒資格給你講故事了。”
傑森張口用嘴型告訴他:我不想聽故事。
他看懂了,一副知道了解的表情,迪克拿起床頭櫃上的故事書:“哦,你不想聽故事是吧?布魯斯應該給你讀了不少童話故事,你肯定膩味了——那可以不講故事,我們可以……”
傑森想發出一聲嗤笑,奈何他此時沒有發聲的條件。他真想嘲笑格雷森,他都不能開口說話,聊個鬼天哦。這是迪克單方面的輸出,其噪音污染的程度誇張點說,跟小醜的笑聲有得一拼。
但相比之下,傑森陶德甯願聽迪克的聒噪。
“小翅膀,不知道你想聊些什麼,我隻能為你說說布魯斯。你也應該對他的态度而感到好奇吧……”青年撐起身體,格雷森的臉靠在傑森的頭頂上,“他對小醜的卑劣行為惱火至極,小醜是個該死之人,他會為他的所做所為付出代價,小醜他會被蝙蝠俠殺死,他的頭顱會被折斷,攪爛他的腦漿,小醜會被折斷四肢丢進哥譚的下水道,被鳄魚吃幹淨,小醜小醜小醜小醜……”
傑森陶德猛地掙脫迪克的擁抱,那個令他恐吓痛恨的名字猶如噩夢般纏繞着他不放。他的目光滿是憎惡。迪克明明知道小醜對他造成的影響有多麼大——卻還在他耳邊念叨小醜。
格雷森是不是故意的?!
他依舊在介意着他?讨厭他?
傑森的厭惡幾乎都要達到頂端,他竭力甩開青年朝他伸來的手。
滾開!
随後他瞧見迪克格雷森受傷的眼睛,像隻翅膀斷裂再也飛不起來的小鳥,就這樣難過地安靜地注視他。傑森恍惚在他的口中聽見小醜,耳鳴時常存在着,他經常性地聽不清家人們的聲音。格雷森的嘴巴在動,最後他終于聽清楚了他的話語。
“……你不喜歡我給你念詩集嗎?”
傑森怔怔地垂下頭顱,看見青年手上拿的詩集。
他在念詩集?
可格雷森……剛剛不是在跟他說話嗎?
4.
他快要屈服于這個奇怪聲音了。
傑森陶德感覺自己做夢都比聽見這些強些。它會兀然在耳旁喊叫,在布魯斯,迪克格雷森跟他說話時,在自己獨處時,在快要入眠時——隻有睡覺時他才聽不見。
可夢裡都是小醜。
所以當布魯斯再次陪伴他的那天,男人瞧見傑森蜷縮在一起,捂着雙耳,神情脆弱。他急忙地把男孩抱在懷裡,最後幹脆脫去外衣,把傑森的腦袋放在自己的胸膛。
或許布魯斯在他的眼中看見了什麼可怕的事物,父親抱着他的時候,常常對他說:“閉眼,傑森,閉上眼睛。别去看,别去想——那些不過是你的幻覺,是虛假的,是單純引誘你的恐懼。我在這裡,我們都會在這裡。”
它會發出笑聲。
它會大聲叫着“小醜”。
它叫他不準睡覺。
傑森恍然地靠在父親懷中,盡管他的懷抱如堅硬牆壁般冰冷。布魯斯在輕聲安慰他,“别去看了,那些都是假的。你已經從地獄中逃脫了,你會在今後的日子裡獲得新生,你會繼續你的學業,會繼續在我的身旁幫助我,閉上眼睛,仔細感受着我,我們會陪伴你直到永遠……”
“Please,傑森——你該從噩夢中醒來了。”
溫熱從傑森陶德的側臉與布魯斯胸膛相貼的地方傳達到腦海中,他覺得自己好似聞到一絲鐵鏽味,又像是錯覺,屬于血腥的溫熱在他臉頰上淌着……他強迫自己去忽略這些怪異的感官,傑森陶德告訴自己:
是的,傑森。
你該醒來了,從無盡的噩夢中。
5.
在父親和兄長的陪伴下,傑森陶德逐漸變得越來越好。他從隻能卧床,到能夠坐到輪椅上。布魯斯時常趁着天氣還不錯,會把他推到花園裡曬太陽,哥譚為數不多的時間裡的太陽。
他其實現在已經逐漸聽不見怪聲了,它變得遙遠,變得輕盈
——如同風一樣吹動輕飄飄的聲音,混合起來變成怪聲怪氣的呼嘯,吹散在莊園之外。
傑森的面前是大片的紅玫瑰花,那是阿爾弗雷德種植的品種,管家喜歡琢磨這些東西。韋恩會把他推到花園裡,讓他感受一些來自植物所帶來的愉悅。
不過他感受到的不是輕松,在這偌大的花園裡,當四處寂寥無人的時候,他察覺到一個事實
——有人在偷窺他。
藏在濃密的植物裡,藏在莊園的鐵欄杆外,漆黑的身影入洞穴的陰暗蝙蝠一樣,不被人看見,不被人知道。用森綠的眼睛盯視着他,灼熱粘稠的目光,傑森能夠感受到,這不是他之前的錯覺。
“有人,在看我,布魯,布魯斯。”這時他已經能艱難地說出幾個單詞,不太流暢,“他在外邊,莊園外。”
韋恩嚴肅地把周圍幾公裡都搜查了一遍,告訴他:“現今看來,并沒有什麼可疑的人存在,但我會一直注意着。”
“我,我想,出去看看。”
“不,你不能外出。”
“我這一個月,都沒有出門過。”
“不,你不能外出。”
男人的話語接近于嚴厲,布魯斯站在他的面前,阻擋傑森頭頂的太陽,遮得嚴嚴實實。他看不見父親的臉色,按照記憶,布魯斯應該是一副凝重的,毋庸置疑的表情。
傑森問他:“為什麼,不能出去?”
他對布魯斯強烈的拒絕感到迷茫與憤怒,整整一個多月他從來沒有外出過。莊園的大門從未向他打開過,外邊明明空無一人,除了那個偷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