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說要趕在丈夫出院前，證明給他看嗎？我問您三天時間夠嗎？”

“啊這，也許？”安娜懵懵的，還沒反應過來，“但現在我根本沒有靈感……”

“靈感會有的，我們幫您想辦法。在那之前，我們會拖住他，三天。”

“但醫院也不會聽我們的吧？”孫琬祎懷疑，眼睜睜看唐哲掏出了電話，“你打算幹什麼？”

唐哲站了起來，打了個電話：“喂，老章，你下個月要考雅思了對吧？這裡有個免費練口語的機會，你有興趣嗎？具體我之後再說……”

他得到電話那頭忙不疊的贊同，挂了電話。

孫琬祎明白了他的意圖，豎起大拇指：“高。”

“還有一點時間，有點緊促，但勉強夠用。”唐哲直視安娜，真誠地說，“我們會完成這個作品的。”

*

唐哲舍友章城最近要考雅思。

他在網上看了很多學習視頻，覺得要想培養語感，首先得讓自己生活在純英文環境裡。所以每天一睜眼，就隻和舍友說英語。

劉一鳴因此氣得不賴，他們縣裡那高中，連老師英語都說不利索，更别說教學生。

劉一鳴從小到大學的都是啞巴英語，口語更是帶着樸實的鄉土口音，每次和章城對話，章城就一臉凝重，擔心花了大價錢請外教糾正的語音語調被他帶偏了。

章城聽說能和純種老外練英語，大喜過望，當天就拎着水果去看望病人。

克裡斯爸爸一開始挺熱情，覺得兒子在異國他鄉人緣處的不錯。

但是章城第一天來，就跟他聊天氣，下午來，跟他聊愛好，晚上再來，跟他聊旅遊。說出的話都是從句套從句，高級詞彙和表達必然要要用上，比他這個母語者還文绉绉。

克裡斯爸爸琢磨出味兒來了：“你小子是找人練英語吧？”

章城被識破意圖，心虛一笑：“反正您閑着也是閑着嘛。”

他從包裡掏出雅思口語話題集，頗有武林高手掏出九陰真經的感覺。

再一看目錄，哦，還是按順序找的話題。往後一翻，後面還有文學藝術、經濟金融、人工智能等内容。

克裡斯爸爸冷笑：“小子，我可不是那些常春藤法學院畢業的人，說着複雜的從句，光鮮亮麗，隻知道在媒體上大談特談環保、電子科技、投資股票。”

阿廖沙爸爸在旁邊看熱鬧，随時落井下石。

“别白費力氣了，”他對章城說，“那家夥的腦子想不出多高級的話題，你也就能和他談談天氣。”

他靠在病床上，面前小桌闆上架着他的手機，正在放視頻。

克裡斯爸爸的火氣又被激起來：“但我會機械維修，你們這些所謂的高端人士會嗎？哦，你們當然不會，你們隻想出入高樓大廈，擔心機油和機床弄髒你們的手。”

阿廖沙爸爸冷冷說：“提醒一下，我有工科副博士學位。”

“你多少年沒有在工廠待過了？你有實際操作過生産線嗎？你們不過是拿着漂亮的履曆當跳闆，幫着老闆們制定規則，用所謂的‘标準化’、‘科學管理’和‘ESG’的借口，将不服從你們的人掃地出局。”

“我們提升了行業競争力，那些人和工廠本來就落後，根本無法适應時代需求。他們被淘汰不是因我們，是他們自己不思進取。”

安德魯臉色愈黑：“你的意思是他們活該？”

阿廖沙爸爸一頓：“我們需要與時俱進，而不是永遠生活在舊日輝煌中。”

“新事物并沒有讓我們生活變好！”克裡斯爸爸低吼道。

外人對美國的印象，大多來源于那些大城市，曼哈頓的富人區，好萊塢的名利場，矽谷的科技公司，邁阿密的陽光。

但他卻是個來自寒冷鐵鏽帶的人，哪怕他已經搬出那裡二十多年，他潛意識裡還是将那個鄉下城鎮當成自己的家。那裡混亂、封閉，家族觀念濃厚，充斥着人情關系，你的街坊鄰居很可能家族幾代都生活在這裡。

那裡上大學的人不多，早先時候，人們可以進入工廠工作，廠裡的同事很可能是你從小長大的朋友。在大半輩子裡，你們每天都會見面。你們會一直在一個地方工作，等到你們有了孩子，孩子也會一起長大。

你們知道有來自世界的精英不斷往你的國家湧入，那些人很厲害，他們或有漂亮的學曆，或有不菲的工作履曆，或在自己國家攢下了很多财富。他們住在大城市，進入了高端崗位，甚至獲得了綠卡。

一開始，你并不在意，因為那個世界離你太遠，你本來也進不去。但突然，你的工廠開始沒有生意，工資開始減少，老闆唉聲歎氣，裁掉了越來越多的人。而電視裡，那些外來的人們搖身一變，與你國家的上層人物把酒言歡，他們說着一個個新鮮的名詞，說要讓行業變得更有競争力。

你聽不懂，你聽說周圍又有誰誰誰搬離了鎮子，看到你的發小失業後開始酗酒放縱。他們迷茫，無所事事，他們本來也沒有太多想法，哪怕在同一片領土上，有人正在大談大語言模型、新能源技術、去中心化虛拟貨币。他們隻是普通人，上了年紀，沒有精力像年輕人一樣天天接觸新東西，他們隻是按部就班的活着，重複一遍他們父母的平凡一生。可是突然間，原來的生活法則好像都失效了。那些從小被教育的經驗、理念，似乎全都不适用了，他們連平凡的資格也失去了。

“沒有人責怪領頭的羊向前跑，隻是也有隻想留在原地吃草的羊。”克裡斯爸爸手指敲着桌闆，“至少在過去，所有人都能以來自己的技術和手藝。”

阿廖沙爸爸冷冷一笑：“那你可以永遠開着那輛福特野馬，假裝看不見街上正在跑的特斯拉。”

克裡斯爸爸被他激怒：“别假裝你很懂車！你這個辦公室土豆，你知道特斯拉車輛為什麼要加入傳動比優化嗎？”

“為了不同速度下提供最合适的扭矩輸出。”阿廖沙爸爸說。

克裡斯爸爸瞪着他。

阿廖沙爸爸聳肩。

章城在一旁，也急得如熱鍋螞蟻。他總覺得這麼好的口語實戰機會，應該有他的參與。然而他壓根插不進兩人的對話，眼睜睜看着機會流失，腦袋都冒汗了。

克裡斯爸爸陰沉着臉，像是在飛速思考還有什麼問題能刁難住對方。

“事實上，我這兩天一直在學習電動車的知識。”他将手機平放到桌闆上，上面正在放一個油管的介紹中美電動車的視頻。

克裡斯爸爸張了張嘴，終于狠狠道：“然而你做這些隻是為了自己而已，你并沒有要讓世界變好的想法。”

阿廖沙爸爸眉尾微動，似乎又想反駁，幸好唐哲和克裡斯推開了病房門，緩解了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