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60 委托3
唐哲和克裡斯本來是出門買咖啡的。
老外們仿佛有咖啡瘾,幾天不喝就渾身難受。但醫院裡的食物種類又有限,兩位爸爸喝了幾天小米粥,臉都綠了,連連問附近有沒有星巴克。
然而唐哲和克裡斯出門轉了一圈,隻找到了瑞幸,拎了幾杯回來,分給大家。
克裡斯爸爸強行住了嘴,畢竟兒子在場,他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易沖動的毛頭小子。
于是他隻是瞪着自己手裡的咖啡杯子,像是在懷疑這個沒聽說過的牌子是否能喝。
章城終于抓到了練口語的機會,連忙說:“這個牌子叫做瑞幸,是新階年新起的新零售品牌,創立于……”
他後知後覺察覺到了屋裡的氣氛,聲音弱了下去。
克裡斯一掃自己爹又青又白的臉色,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麼。他趕緊把自己老爸帶出房門散心,以免沖突升級。
克裡斯爸爸耀武揚威地沖阿廖沙爸爸比了個中指,大搖大擺走了。
唐哲将另一杯咖啡放下,感覺章城拽了他的袖子,章城往阿廖沙爸爸方向努嘴。
阿廖沙爸爸從克裡斯父子出門後,臉色一直陰沉沉的,連ipad上的視頻都不看了。
畢竟誰都知道,入院以來,阿廖沙一次都沒來看過他。
章城的小動作被發覺。
“你們還不走?”阿廖沙爸爸冷冷說,“我又不說英語,你們待在這裡沒什麼用處。”
他用流利的英語說,有種此地無銀的意思。
章城猶豫了下,拿起椅子上的書包。
“哦,我聽說,您其實還會法語……”章城掏出一本法語口語書,推了推眼鏡,顯然早有準備。
沒辦法,他太想進步了。
“……”
阿廖沙爸爸腦瓜子嗡嗡的,似乎從未見過有這般得寸進尺之人。
“阿廖沙呢?”他問,已經切換了法語。
“在忙拍視頻的事。”唐哲說。
“才沒有,他和一鳴大哥打遊戲呢。”章城擺手,說起劉一鳴一臉嫌棄,“剛才我過來還看見他倆……”
唐哲轉過頭,面無表情看着章城。
章城意識到自己把阿廖沙賣了,捂住嘴:“噢,那個,我眼花了,他們……”
然而阿廖沙爸爸已經知道了實情,冷冷說:“他倒挺閑。”
他沉默下去。
挺閑也不來看他。
他原本以為,阿廖沙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呆了一年,必然會後悔當初沒聽家長安排。
結果沒想到人家混得不錯,不但有幫他打掩護的朋友,還成了小有名氣的網紅。
反倒是他,老婆跑了,倆兒子不知道哪裡鬼混去了,他自己獨自在異國他鄉病房裡,連杯咖啡都喝不上。
生平頭一回,他産生了一種孤寡老人的感覺。
“安娜呢?”他抿了抿唇,終于問出來了。
“在忙視頻的事情。”唐哲說。
阿廖沙爸爸轉過頭,深邃的灰色眼睛看着他。
“這次是真的。”唐哲誠懇說。
阿廖沙爸爸低下頭,手指在ipad上輕輕敲着。這是他煩躁時的下意識舉動。
“你們不太挑人啊,是個人就能參與?”他語氣裡帶了點諷刺,“你們想幫她成為社交網絡明星嗎?讓她以為自己是世界中心?”
唐哲眉梢一動。
安德烈用了一個詞“nombril”,這是法語中的一個表達,意為“看着自己的肚臍”,用于指某人自我關注過多。
“也許……是您識人不明呢?畢竟,”唐哲說,也用了一句法語表達,“‘沒有人在自己國家被視為先知。’”
阿廖沙爸爸嘴角抿得更緊了。
唐哲眉目微凝,平靜回視。
阿廖沙爸爸心裡的煩躁感更強了。
如果是從前,他是家裡的主心骨,沒有人會質疑他的權威性。即使家人一開始不贊同他的判斷,但經過他教育後也會聽從于他。
比如米哈伊爾小時候,喜歡遊戲,将偷偷攢下的錢都用于買遊戲光碟。
那時候他還在石油天然氣廠上班,一家人擠在60年代建的老樓裡生活。家裡沒有客廳,外面那間房擺着兩張沙發床,是米哈伊爾和妹妹娜塔莎睡。米哈伊爾的床頂着電視機,大兒子便将遊戲光碟放進餅幹盒裡,藏在電視機後面。
終于有一天,事情敗露,他抽出了餅幹盒,砸壞了裡面的所有光碟。
他經曆過那個時代,親眼看到人們如何排隊買面包和衛生紙,也親眼見過自己父親一輩子的退休金縮水。
于是他隻做對生存最有用的事情,視娛樂活動為洪水猛獸。他像嚴格的園丁,砍掉所有雜枝,跟樹木套上罩子,勒令家人們向設定好的方向生長。
他獲得了成功,他學會品嘗紅酒,假期帶着家人們去瑞士格施塔德滑雪,在法國的公寓裡還收藏了幅康定斯基的早年作品,他過上了他們心目中的歐美精英生活。
然後,他發現自己做的一切,沒有人領情。
他的兒子們依舊喜愛着遊戲和娛樂,他的妻子依舊向往着文藝。
甚至在異國他鄉,沒畢業的學生,也站在他老婆孩子那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