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我錯了,是嗎?”安德烈聲音如刀。
“我隻是覺得,人們應當有自己選擇人生的機會,而不應受人控制。”唐哲應聲回答。
“即使是為了對方好?”
唐哲沉默一下:“即使是為了對方好。”
章城愣了愣,他印象裡,唐哲并不是個喜歡争論的人,對什麼想法都挺包容的。宿舍裡他和劉一鳴時不時為了某個熱點問題互噴兩小時,唐哲也隻是拿上書默默去了圖書館。
怎麼今天變成杠精了?
安德烈打量着唐哲,從這個年輕人的談吐和儀态中,他能判斷出唐哲應當也出身優渥的家庭。
按着他的刻闆印象,這樣的年輕人應該去申請金融法律專業,就像克裡斯爸爸說的那樣,用學曆做跳闆,進入體面的公司,結交社會名流,為自己的履曆鍍金,在名利場中長袖當舞。或者是一路名校碩博,在學術圈子中受人追捧。
總之,不該是這樣,天天光為學校的破事傻樂,沉浸于網絡的虛榮,跟着下沉市場的人狂歡。
“為什麼?”他面色頹唐,輕聲問唐哲,也像是在問米哈伊爾、阿廖沙和安娜。
你們本有更多精力去追求卓越,為什麼要滿足于這些廉價的快樂?庸人才有向下的自由,可笑庸人者衆,他反而像個異類。
難道真的是時代變化了,而他沒有跟上?
安德烈眼神晦暗,心中的煩躁沒有褪去,但被另一種叫做心虛的情緒掩蓋。他迫切地想給情緒找到一個出口。
安德烈停止了敲手指。
“你說不應當打着為别人好的旗号左右他人,”他靠在床上,眼睛閉着,“可是我怎麼記得,你執意引入廣告時,可有人不太高興呢。”
“如此想來,你是不是也該給某人道歉呢?”
他滿意地看到唐哲神色微怔,良久沒有接話。
*
唐哲回學校時,順便買了個蛋糕給孫琬祎。
孫琬祎正下課,拎着書包從西院出來,覺得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唐哲說:“我覺得,似乎有必要向你道個歉。”
“我很在乎我們的賬号,想讓它發展更好,但賬号不是我一個人的,我不該一廂情願,将自己的想法強行加給别人。”
“我一直說着不能為他人做決定,到頭卻犯了一樣的錯誤。”
他咬了咬嘴唇,心裡有點打鼓。
“抱歉,是我做錯了,你能原諒我嗎?”
孫琬祎驚訝。
“怎麼突然說起這個?”她問,“我以為這事已經算過去了。”
“你之前還說在生氣呢,”唐哲哭笑不得,“怎麼自己就和解了?”
唐哲将蛋糕遞給她,蛋糕是地鐵站附近那家糕點店裡的,在燕外非常受歡迎。
孫琬祎也知道這家蛋糕店,大一時謝夢雨談戀愛,經常買這家店的蛋糕給男友,還是這家店的黑金VIP會員。她每次送完都要和男友視頻,一邊看男友吃蛋糕,一邊捂着嘴笑,四周洋溢着粉紅泡泡。
但如果說要作為賠罪禮物,其實也沒必要。
孫琬祎擡頭,黑色眼睛看着唐哲。
其實關于廣告這件事,她最初還真沒多少感覺。
前二十年人生,孫琬祎一直被别人做主。
父母覺得女孩子太在乎外形,會影響念書,所以從小就讓她留短發。
父母說上下學路太浪費時間,所以很早就要求他們住校。
她在學校被同學欺負了,老師說一個巴掌拍不響,于是讓她和同學互相道歉。
老師說看漫畫動畫能有什麼出息,今天玩物喪志,明天就要辍學擰螺絲。所以她把借的書還了回去。同學們在教室後面大聲讨論新番劇情,她聽得心癢,卻從不過去參與。
她從小就擔驚受怕,自己的一點點小錯誤,在長輩口裡仿佛都會造成不可挽回的結果。
一次沒考好,就是“完蛋了你以後還能考得上大學嗎”,一次頂了嘴,就被說“你以後遲早要成為街頭小混混”,一次上網時間長了點,會被說“那些網瘾少年就是這樣一輩子毀了”。
她聽着那些恐吓,那些言之鑿鑿地說“你如果不怎麼怎麼樣,就會有如何如何的嚴重後果”。
所以她不敢做決定,不敢拿主意,聽從一切權威者的命令,任由别人安排自己的人生。
高考報志願時,志願咨詢的老師問她将來想做什麼,父母說:“她哪想過這些,她平時就沒什麼主意。”
她聽了覺得不對,但服從得久了,她已經習慣了,自己的想法都不重要,自己也沒有做決定的能力。
一時,宿舍的女生們都說她随和。聚餐時候不挑餐館,穿衣服也不挑,别人問她意見,她總說“都行”。
謝夢雨甚至覺得她很酷,有種對周圍世界滿不在乎的感覺。
但孫琬祎覺得,自己更像是失去了對世界的感知。
吃的東西不那麼合口味,但也不差,還行,在能接受的範圍内;穿的衣服好像不是最心愛的款式,但也不難看,于是也能将就着穿;不喜歡聽家裡的親戚攀比來攀比去,但他們也不是壞人,于是也繼續忍受着了。
好像一切東西都隔了一層磨砂玻璃,她隔窗看着那些人那些事,卻沒有真切地感覺它們和自己有關。
所以即使廣告的事情,她有點不高興唐哲什麼都沒說就擅自做決定。但情緒波動又似乎沒有那麼大,唐哲一來找他,她就和他和好了。像從前一樣,即使她有了惱火的情緒,但一看到父母老師的臉色,就想着自己忍一忍算了,為這點事起争吵不值得。反正她總能很好的自我開解,凡事睡一覺,自己待一會,也就慢慢不氣了。
但唐哲卻和她道歉,說這是他的錯,他不應該替人做決定。
她拎着蛋糕盒子,忽然感覺一股酸澀的情緒從腦袋後面爬了上來。
好像是第一次,有人很在乎她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