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時，有個老師總叫錯我名字，他每次看着名單，都故意用标準英音重複一遍，‘邁克爾，哦不，是米哈伊爾，我可拼不來這名字，你們斯拉夫人總喜歡把簡單事情複雜化’。于是其他同學也開始故意叫錯我，覺得我不屬于他們。”

“我猜，你應該明白我在說什麼。”他對唐哲說。

外語不像其他學科，最需要資源投入。米哈伊爾從唐哲的口語發音和流暢度，判斷他從小就有外教陪練，甚至有過全外語環境。

那麼他必然遭遇過和自己類似的處境。

那些名利場上參與不進去的圈層，兄弟會裡若有若無的排擠，以及閑聊中不自覺将自己視為“異國人”而充滿的好奇——

那個時候，他意識到，自己無法完成父母的期許，他無法完全融入那些人。

唐哲想起初中時，他們學校請了個外教，那外教有着很強烈的優越感。會故意在課堂上問“聽說你們的廁所隻有蹲坑”“為什麼你們的東西都是山寨的”。

他們班同學和外教辯論，但對方依舊不改。後來，全班同學聯名寫信給學校，解雇了這位外教。

以前他哥還在時，會說一點自己留學的事情。說組裡總是亞洲人做小組作業，歐美的學生隻喜歡上台做彙報，但教授偏偏認為他們有領導力組織力和表達能力，因此給那些人最高分。

他哥也試圖去結交當地朋友，去參加社團組織，參與party。但是畢竟有文化上的隔閡，他實際上不能理解party有什麼好玩，也不明白他們那些隐秘的社交規則。即使能開啟聊天，也隻是對方恰好對東方文化有一些獵奇心理。

身後傳來學生們小聲的驚呼聲，回頭一看，原來是伊莉娜正和安德魯幹柴烈火，吻到一起。

路過的學生正驚歎于老美人民的開放。

“大概也隻有那位女士，才能真正融入吧。從這一點上說，我也許還不如她。”

米哈伊爾側身，手腕向後，指了指伊莉娜。

有些人能将過往藏于湖面下，堅定投入了另一個國度的擁抱。

而有些人，卻遊離不定，既無法全身心融入夢想中的國度，也不成長于自己血脈誕生的地方。

“關于你的問題，其實還有個答案。”米哈伊爾忽然說。

唐哲反應過來，他指的是自己之前問“為什麼這麼做”的問題。

“我其實前不久剛辭了職，打算找幾個朋友創業玩玩，”他說，“想來我父親不會同意，不過拜你們所賜，他接下來要忙着跟股東們解釋自己的婚姻狀況，估計沒工夫管我了。”

文廣上這時傳來一陣梵音，原來有個學生cos了唐僧，正從他們身邊走過。

這個cos太應景，周圍都忍不住圍觀。學生也很入戲，拿了根法杖，面不改色，百鬼夜行，不亂禅心。

唐哲盯着那唐僧一路走遠。

“其實……你不需要和我們解釋那麼多的。”唐哲說。

畢竟他們也不算太熟，還沒到交心的地步。

唐哲有點傷腦筋，在人情世故方面，他似乎不如另外幾個朋友圓滑。

但他隻會平鋪直叙。

“如果你是想感謝我們幫了你媽媽實現理想，隻需要說聲謝謝就可以了。”

“…………”米哈伊爾面色僵住。

心思被戳中，他抿起嘴。

斯拉夫人不像美國人，有過于旺盛的分享欲。

他今晚莫名其妙找唐哲談了半天的心路曆程，隻是想表達一下感謝。

不管怎麼說，因為異國的一群學生，他的母親的确踏上了追求自我的第一步。

唐哲還繼續補刀：“伊莉娜女士一直想謝謝你給她們提供出行資金，還想拖我們轉告你一句話。”

“她說，‘傲嬌已經退環境了’。”

唐哲還專門解釋：“她這幾天跟着琬祎出去玩，學了一些新名詞。”

“………………………………”現場死一般的寂靜。

“我好像聽見了我的名字？”身後傳來熟悉的女聲。

孫琬祎走了過來。克裡斯父母和好，她這邊也功成身退。

她警惕瞥一眼米哈伊爾：“在聊什麼？”

“在誇獎你呢，小姐。”米哈伊爾終于開口，陰陽怪氣地說，“謝謝您給我帶來的心靈之旅。”

孫琬祎被他的語調惡心出一身雞皮疙瘩。

“不、不客氣啊”她說。

心裡卻在奇怪，這白男今天又抽哪門子風。

米哈伊爾突然來勁了，仿佛戲精附體，演起來了。

他站到了孫琬祎面前，像是要擺出個乙女遊戲裡男主勾引女主的經典pose。

“孫小姐，有沒有人說過，你很适合斯拉夫浪漫——”

他擡起手腕，腕表擦過孫琬祎頭頂，虛虛停在她額前。

“——比如，讓星星落在某人眼中。”他用俄語說。

米哈伊爾微側手腕，光滑的表盤傾斜，映出天上星空，與轉動的指針重疊，像是宇宙收于掌中。

他戴的是積家reverso系列的一款機械男表，表盤是雙面的，當露出其中一面時，另一面表盤就被隐藏起來。

細微裂聲傳來，是唐哲踏碎了幾片落葉。

他不知何時踏前一步，臉色看上去不太好。

米哈伊爾含笑，收回了手腕，切換回了英語。

“看來，比起死物，活人的心跳更适合校準機械。”

“我想我們的幫忙中，應該不包含陪你演話劇,米哈伊爾先生。”唐哲說。

“你們今晚到底說了些什麼？”孫琬祎狐疑地盯着米哈伊爾。

“在學着如何變得直白，”米哈伊爾說，“比如某些人，甯願躲在角落偷偷抓拍，暗自神傷，嘴上卻問不出一句‘喜歡’。”

孫琬祎的心突然劇烈跳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