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中給出的第一信号是适可而止,但付迦宜還是做了不夠恰當的另一個選擇。
她彎了彎眉梢,跟着笑起來,看似天真地追問:“不可以在這讨論嗎?”
程知阙松開她,從她手裡拿過橙色的玻璃糖紙,攤在掌心把玩,“如果單論可不可以,我比你更無所謂些。”
淺顯易懂的一句話,付迦宜很容易聽明白。
對他來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是她生活了十九年的家,閑言碎語影響不到外人,過滿則溢,到頭來隻會反噬給她自己。
通常她走一步,程知阙會替她料到往後幾步如履平地的捷徑。
付迦宜已經習慣了這種半依賴半預警的相處模式,但多少覺得他今天這份體貼來得莫名,比如剛剛那顆果汁軟糖,和他緊随其後的溫馨提醒。
像在用這些方式安撫她的心情。
付迦宜低喃:“如果沒記錯,是你先開始聊這個的。”
程知阙說:“我去接你那會,你突然欲言又止,當時是想跟我說什麼?”
付迦宜不語,心口慢跳了一下,有種被一眼看穿的赧然。
或許,因為知道她想聽到他對咖啡店事件的反饋,程知阙才主動提起這話題,同時也無聲無息阻隔了一聊到底的暧昧發展趨勢。
付迦宜突然有點無力,像抓住一根從指縫間溜走的蘆葦,虛無淌水過。
她的主動權是他給的,實際偏被動,舉止和言行似乎都在彰顯直白,被掌控全局還不自知。
可能不願看到自己就此落了下風,付迦宜無意繼續周旋,沒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說:“有些話講出來,是客觀評價還是存了私心,這明明是兩碼事。”
程知阙低頭瞧她柔軟的發頂,哄道:“不如這樣好不好?下次你給我備一份考前大綱,我按照它來答卷。标準答案總歸不會混淆視聽。”
這段對話不了了之,越想界限分明,反而越會模棱兩可。
付迦宜其實沒那麼較真,尤其是勁頭将過,并不執着于在這次你來我往的交涉中尋找明确結果。
很多事說不清道不明,根本沒那麼容易得到讓人完全滿意的标準答案。
不過有一點她能确定——他果真是在安撫她的壞心情。
付迦宜的住處離主院不算太遠,步行大概七八分鐘。
别院對面有棟閑置的兩層小樓,付晟華已經提前叫保潔人員清掃出來,給程知阙暫住。
回去路上,付迦宜平複得差不多了,平靜地說:“我爸爸好像對你很客氣,之前沒有哪任家教能讓他這麼做。”
程知阙說:“在他眼裡,我跟那些人不同。”
“是淺顯意義上的不同嗎?比如教學質量?”
“是因為你對我的接受程度。”
付迦宜沒想到是這個原因,略微晃了下神,“我在他那應該沒這麼大的面子。”
程知阙悶聲輕笑,“你是高估了我,還是低估了你自己。”
“之前好像沒和你說過……我和家裡人的關系不如表面和諧,很多時候是在勉強維持一種體面。”
“能看出來。”
付迦宜沉默幾秒,對他說:“如果換作别人,會主動勸我迎合長輩。畢竟無論家人做什麼,于情于理都是為我好。”
程知阙說:“冷暖自知。别被任何人的主觀想法影響,其中也包括我的。”
跟程知阙分開後,付迦宜回到自己房間。
葉禧這時候發來一條分享日常的短信,說自己在雜貨店看中一瓶手工香水,價格公道,味道聞起來還很特别,等明天帶回來一起試香。
付迦宜指尖敲擊按鍵,回複:好,等你。
短信提示音沒再響起,她收了手機,撲倒在大床上,将臉頰埋進去。被褥有股被陽光曬過的淺淡甜香,跟剛剛站在程知阙身旁時聞到的味道完全不一樣。
他這人不僅存在感極強,連身上的氣味都很難忘,潛移默化地滲進嗅覺,無孔不入。
付迦宜一時心亂,支着手臂坐起來,沒顧得上穿鞋,光腳踩在地毯上,拉開木蘭花紋的折疊門,到露台去透氣。
她房間的視野開闊,正對程知阙住的那棟小樓。
别墅外觀上了年代,法式廊柱銜接尖角屋頂,拱形格子窗搭雕花白牆,程知阙倚在窗台邊上,身上裹件睡袍,濕發随意散在眉宇間。
他手裡捏着手機,在同什麼人講電話,眼神寡淡,看起來幾分漠然。
仗着沒被發現,付迦宜打量得肆無忌憚,見他很快結束通話,似是又打了一通。
下一秒,手機鈴聲響起,發現是他的來電,她眉心猛地跳了跳。
接通後,聽筒裡傳來他微弱的低笑,“我有什麼好看的,值得你看這麼久。”
短暫無言,靜得仿佛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付迦宜無聲吸進一口氣,隔茫茫夜色和他對視,“你是不是早就發現我了……”
“嗯。你很惹人注目。”
“偷看被抓包,不如直接說我丢人現眼好了。”
“我的話不帶任何貶義。”
不帶任何貶義,豈不就是誇贊的意思。付迦宜在心裡猜想,表情沒太大變化,自顧自轉移了話題:“很晚了,你怎麼還沒睡?”
程知阙淡淡道:“很晚了,你不是也沒睡。”
橄榄枝被原封不動抛了回來,意味不太相同,性質自然也就跟着變了。
付迦宜食指輕輕摳了下手機背面,“我馬上就睡了。”
程知阙笃定說:“今晚你不會失眠。”
“嗯?”
“在熟悉的領域應該睡得更舒服些。”
“……你怎麼知道我睡眠質量不太好。”
程知阙卻不再說什麼,笑了聲,“進去吧,晚上外面溫差大。”
他身後是四散的燈光,盈盈冷調,給他周遭鍍一層拒人于千裡的濾鏡,底色是蕭條孤寂的煙灰色,直觀感受并不柔和。
可奇怪的是,她總覺得這一刻的程知阙是相對真實的。
-
第二天清早,葉禧提前趕回來,手裡拎一個香水套盒,包裝紙袋沾了灰,系在上面的白色蕾絲結要掉不掉,裝飾用的珍珠還少了一顆。
付迦宜在客廳和她碰面,瞧着她怪異的表情,像是剛剛經曆了什麼如臨大敵的禍事,好奇問:“出什麼事了嗎?”
葉禧愣神兩秒,心有餘悸,勉強笑了笑,“沒事……就是剛剛不小心摔了一跤。”
其實倒也不是真的摔了一跤。
幾分鐘前,她在門口迎面撞上準備出門的付迎昌,下意識想躲,正準備繞去另一條路,被他喊住。突如其來的神經緊繃促使她意外失手,直接将盒子打翻在地。
付迎昌冷心冷面,身份和閱曆擺在那,雲泥異路,他一向拿她當透明人。
葉禧從沒想過有天會被點名,自然緊張得不行,顧不上檢查包裝盒裡的香水摔沒摔碎,稍稍垂下頭,杵在原地罰站,随時準備等候差遣。
不知怎麼,她有一瞬分神,視線移向他挺括的西裝面料,以及戴婚戒的無名指。
這種尴尬氣氛沒持續多久,她聽見他說:“很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