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氣場太強大,葉禧咽了咽口水,将頭搖成了撥浪鼓,昧良心否認:“怎麼會怕您……付先生找我是有什麼事嗎?”
付迎昌叫住葉禧的确事出有因,還是隻有她能辦到的一樁私事,跟付迦宜有關。
這件事被要求暫時保密,葉禧快速權衡一遍,覺得對付迦宜沒什麼壞處,悻悻答應了。
言簡意赅地交代完,付迎昌一走了之,臨行前讓助理将香水錢成數倍賠付給她。
葉禧沒要。
付迦宜将葉禧的不對勁看在眼裡,知道她不想多說,也就沒多問,拉她去島台那邊吃東西。
阿伊莎多年前認識的一個朋友也在付家任職,前幾日聽說付迦宜要回來,提前曬好茉莉雪芽,榨汁做松露黑巧的淋面,專門放冰箱冷藏,等她回來吃。
下午,付迦宜睡了會午覺,準點趕去主院陪付晟華喝茶。
昨晚草草見面,大概礙于程知阙在場,付晟華沒對她下達什麼命令,但付迦宜心裡清楚,回來一趟不容易,被“物盡其用”才合該是常态。
茶室裡燃了琥珀香,烏木沉調,搭熟普洱口感甘潤,味清不澀。
付家祖輩靠茶葉生意起家,付迎昌年輕時搞過一波創新,将各類茗茶做成一次性飲包成盒出售,調和适口性,在嗜咖啡如命的地界推陳出新,以名品茶商的頭銜穩固家業。
付家每個人都有自己存在的意義,付迦宜除外。
自小到大,付晟華好像從不需要她做什麼,隻要求她服從和聽話,僅此而已。
茶飲至三分之一,付迎昌回來了,繞過門前的素錦屏風,坐到她對面的軟塌上,緩緩拿起紫砂壺,用沸水潔具,沖泡品茗杯。
隔一道白煙,付迎昌掃向她,不露情緒的淡淡一眼。
付迦宜主動喊他大哥,當着主位上付晟華的面,也算走個過場。
付迎昌淺“嗯”一聲,再無話說。
片刻,付晟華撥動兩下腕間的金絲楠木手钏,慢聲囑咐付迦宜:“趁這次回來,找個時間請嘉德博士上門一趟,給你做個基礎檢查。倘若身體查出什麼病症,也好及時就醫。”
付迦宜放下茶杯,指腹觸到薄而軟的布帛塌面,“您放心,我很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目前還不太需要看醫生。”
付晟華緩緩道:“狀況好壞由指标評定,并非個人體感。諱疾忌醫不是件好事,知道你辛苦,到時讓林秘書陪你捋完全程,耗不了多久。”
付迦宜輕聲說:“如果查出一項異常指标,您是不是又讓我休學一年,不參加今年的會考。”
“事實勝于雄辯,我既不會給你保證,也不盲目做假設。”
如果換作從前,付迦宜懶得掙紮,早就已經妥協,但這次不一樣,她想為自己的意識做主一次。
她說:“爸,我已經成年了,不是不知冷熱的小孩子。”
“幾歲是小,幾歲又是大。”付晟華平聲靜氣地開口,言辭溫潤,卻不容商榷,“我辛苦養你成人,不是讓你随意與我唱反調。”
一盞茶由沸轉溫,最後漸漸變涼。
付迦宜目不轉睛地緊盯青花瓷杯裡綻開的茶葉,餘光看向對面的付迎昌。
在說出反駁的話前,她不是沒預想到會是眼下這種結果,畢竟冰凍三尺,憑一己之力實在很難扭轉局面,能激起些水花已經算是難得。
讓她心生波動的是兄長十幾年如一日的旁觀态度。
七八歲時,聖誕節剛過,阿伊莎從勃艮第回來,在集市買回一隻垂耳兔送給她當寵物,被付晟華知道後,叫人将兔子送去了後廚。
那時候付迎昌在牛津讀研,每年隻回家一次。在給他接風洗塵的餐桌上,她看到那道鑲鵝肝野菌的兔熏肉,崩潰大哭,付迎昌自始至終沒為她求過一次情。
過往太壓抑,她的家不完全是家,家人更不像真正的家人,光是想想就有過肺的窒息感。
付迦宜鼻子一酸,抛下禮儀孝悌,仰頭飲盡杯裡越浸越苦的熟普洱,第一次當着所有人的面拂袖而去。
她隻顧低頭快走,剛到門口,險些撞上端熱羹的保姆,被不松不緊的力道拽到了别處。
保姆吓了一跳,手一抖,給付晟華準備的餐食掉到地上,湯碗碎成幾片,發出清脆聲響。
程知阙突然出現在這,低頭檢查她裸露在外的皮膚,“有沒有被燙到?”
付迦宜遲緩地搖了搖頭,聲如蚊讷,“……沒。”
保姆當然不會責怪她,忙撿起地上的托盤,用法語拼了命地道歉,把錯誤往自己身上攬。
付迦宜站在原地緩了一會,對她說:“錯不在你,是我的原因。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你也不會被扣工資。”
解決完突發事件,她覺得這一刻的自己像持續膨脹最後在空氣中爆裂的氫氣球,随時有自燃的危險。
程知阙緩聲問她發生了什麼事,言語間有低哄的意味。
付迦宜其實不太想講話,但因為面對的是他,還是盡量理清思緒,如實道出。
尾音落地,她聽到他說:“在這等我。我來解決這事。”
付迦宜果真聽話地在那裡等。
沒耗費太多時間,程知阙從茶室出來,将她送到别院的卧室。
付迦宜全程沒問他究竟用什麼方法擺平了向來說一不二的付晟華,隻問一句:“你剛剛……為什麼到那邊去了?”
他回答她:“過去充當你的底氣。”
程知阙将紗簾拉到一半,又說:“好好睡一覺,醒了記得吃晚飯。我先走了。”
他和她擦肩而過,付迦宜第一時間攥住他袖口那顆齒輪袖扣,“能陪我待一小會再走嗎?”
程知阙目光鎖住她,沒拒絕。
室内采光效果極佳,光斑透過紗簾縫隙直射到床沿的位置,恍如夢裡蝴蝶。
付迦宜本身沒什麼困意,躺在床上反而更清醒了,她一眨不眨地看着程知阙,自顧自提起:“其實我覺得自己有點可憐,表面什麼都不缺,過着大多數人羨慕的生活,實際上一無所有。”
程知阙溫和開口:“哲學角度裡,有種關系叫辯證關系,既有對立性,又有統一性。”
付迦宜似懂非懂,問他是什麼意思。
“這世上的家庭關系基本都是如此,隻不過有的淺顯,有的藏得深。”
“你和家人之間也是這樣嗎?”
“我?”程知阙勾唇,自嘲一笑,“跟你比有過之無不及。”
他在給她提供纾解一段僵硬關系的新思路。
付迦宜覺得,好像再怎麼棘手的難事,在程知阙眼中都是虛浮,微乎其微,一擊即碎。
他看起來什麼都不在乎。
程知阙微微擡手,輕撫她眼角,拍她纖薄的背部,低聲說:“閉眼。”
意識渙散之際,付迦宜忍不住想,有些人出現在你的生命中,不論時間長短,哪怕隻是一瞬間,依舊能成為烘雲托月的着墨點。
睡醒已經是深夜,程知阙早就離開了。
付迦宜望着天花闆發了會呆,摸黑靠坐在床頭,第一眼看到擺在窗台上的木質拼裝玩具。
不到五十厘米高的中式别墅微縮模型,幾個房間裡擺各式各樣的家具,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每間房的裝飾燈都被點亮,像一整個小型世界。
這東西是葉禧年初送給她的生日禮物,花了很多精力托同學從中國寄過來。
她對diy不太精通,周末把自己關在卧室裡,花整整兩天時間拼完了全套。有次下雨忘記關窗,燈線被澆壞,幾塊木闆坍塌,至今沒修好。
付迦宜從沒想過,把它修好的人會是程知阙。
他幫她做了滌故更新的修複,給了她一個全新的完整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