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當啷當啷當啷。
叮鈴叮鈴叮鈴。
一直不間斷徘徊耳邊的嘈啞聲,在某個瞬間變得清脆動聽。檐角吊的幾隻鐵馬,不知何時褪去滿身鏽斑,光亮如新。
雲歇目光一變,立即轉身。
身後長街,第二隻燈籠亮起。第三隻。第四隻……
一隻又一隻紅紙燈籠高高挂,燈火前淌。所過之處,門頭鍍銅色,檐廊塗新漆。梁柱扶正,瓦瓴合攏。
更有人信手拈來山川河流、花草鳥雀镌刻樓閣飛檐。如此妙手描摹下,鼓裂丘地哐地矮下,塌陷坑窪騰地撐平。道路從崎岖到平直,比折斷一根筷子都來得輕易迅疾。
雲歇看不見畫就丹青的是誰,卻能看見被當作畫軸白卷的這座死城,乾坤颠倒,天翻地覆。
鬼斧神工的造化正以第一隻燈籠為起點,越過重重屋脊屏障,往東西南北跋涉。前一刻遍目無半點生機的傾頹荒蕪,瘋狂長出血肉覆蓋腐朽。
枯木逢春,白骨生肉。
與此同時,天光消亡。
黑夜,到來了。
——
回春之法,相傳可以起死回生,其實不然。
讓死人複生,是和閻羅搶鬼的活計。生死定數,自有法則,十分難搶。而讓死物轉瞬從新變舊或從舊還新,則是很多大妖小怪道門修士随手拿捏的術法。道行淺薄的,當障眼法用用。越是道行高深的,越能讓變化的事物接近真實,越能以假亂真,無論是外觀、觸感、味道等等等等。
這類小小術法,如雲歇自己,早用過成千上百回,也早嫌棄得丢到犄角旮旯裡不想再用。但是今夜,術法爐火純青見多識廣如她,也被眼前發生的一幕驚得瞠目片刻。
無它,蓋因這場劇變所涉範圍之廣、事物之巨,世所僅見。
夜幕降臨,城池流燈撐起輝火,鐵馬叮鈴撞不停。雲歇盯着最開始的那隻燈籠,盯了很久,然後摘下來,丢到地上。
燈籠紙裡撐形的竹架子應聲而斷,蠟燭歪倒,火舌舔到紙壁,很快燒出一個小洞。小洞破開的焦圈越來越大,直至整隻燈籠沒進火光裡。竹架紙面單薄不堪燒,很快火小,餘下一小片灰燼和零星碎炭。風一吹,灰燼呼啦啦吹散開,地面剩一圈黑痕。
雲歇眼也不挪地看完全程,灰燼撲上衣袍,她擡手掃去,撿起一小塊黑炭。指尖一搓,炭也碎了,沾一手灰。
非是淺薄的障眼法,是真的。這隻燈籠,連同滿城一切,的的确确在一夕間,重返被浩劫毀滅前的繁華時期。
街道仍空空蕩蕩。
倒是破敗洞開的無數門窗被粉飾一新,緊閉起來,原本漆黑的内裡,有一盞盞燈火在搖曳亮起。
燈盞擺在窗前,窗布投照出裡面的影子。
影子形态不一而足,似人非人,似立非立,似坐非坐。或能認出兩顆頭三隻手四條腿的,或根本分辨不出是什麼形狀,或孤身一個或三兩成群,在沿長街排列過去的一衆窗格子裡,擠擠挨挨。
燈火暗,影子跟着矮,燈火亮,影子跟着拔高。有些很安靜,有些湊在一起竊竊說着笑着。說了什麼笑了什麼,聲音都是尖細又嗡嗡,各種各樣的聲音從各處窗裡傳出來,彙到街上,彙成亂七八糟一片。
雲歇聽着,低眸撣了撣袖子,所有聲音瞬時一靜。這一靜微不可察,繼而如常響起。拙劣的欲蓋彌彰下,許多道視線正躲在緊閉的門窗後,向外投來窺探。
外面空曠,隻有她。
叮鈴叮鈴叮鈴叮鈴。
檐鈴在風中撞響,從開始的從容到現下的急促,被什麼催着趕着。離得最近的幾個窗格被放大的影子覆蓋,暗得像是燈油即将燒完,更像是裡面東西靠得極近來推窗。
暗處窺探的聲音逐漸輕,其内包含的惡意逐漸重,亟待破窗而出。
砰!門闆向外打開,撞到牆壁。
霎時間,四周死寂。
雲歇擡頭看頂上驟停的檐鈴。風還在嚎,鐵片相撞,卻再沒有撞出聲音。而開門聲,就來自吊檐鈴的這一棟建築。
建築下寬上窄,形若寶塔。每層鬥拱托翹攢尖六角飛檐。檐立飛禽走獸,下挂明燈,層層疊疊。寶塔最頂鑲一顆碩大寶珠,門頭一塊金紅匾額,銀勾鐵畫二字——蜃樓。
離得太近未曾細瞧,現下乍一看,這小樓竟是滿長街最富麗堂皇的一處。随着小樓門開,四周壓于窗前的黑影盡皆退後,嘈嘈切切又起,不乏被搶先一步的啧啧惋惜。
暖光潑到街上,門裡走出一個人。
一身素衣水袖,似是剛從哪個戲台子下來,面上還描着旦妝。濃墨重彩配上搭肩綁的長厚辮,一時間,不辨雌雄。
水袖一甩,那人走路也是碎步,行止說話滿是腔調:“貴客臨門,老闆請貴客進樓中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