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歇對謊言不屑一顧。
尤其人心藏匿皮囊之下,蒙耳障目,構成謊言的引子在其中千回百轉,比通天路還曲折崎岖。何必費工夫去猜,猜來猜去都是假象。何況從這一雙眼睛裡,雲歇确實瞧見了坦然誠懇。
片刻對視,很快,對方低頭錯開視線。他似乎看着地上的月光影子發起怔,直到影子主人因過久的沉默,瞥他一眼。
“弄髒了。”他說。
雲歇順着他目光瞧去,自己赤足踩上袍尾的腳背,沾了一點黑泥。
按她一路走來見水涉水見土踩土,雙腳早該髒得不像話。但凡塵俗物近不了她身,這點子黑泥應是不慎沾上的鬼氣怨氣之類。鬼氣怨氣在不渡域飄來蕩去,比别處濃上數倍不止,不小心踩到也是正常。沒注意到還好,一下看見,雲歇眉心皺起。
“地方髒,穿雙鞋子會好些。”說話人從袖口掏出一方帕子,單膝落地伸出手,似乎要幫雲歇擦掉腳背污穢。到底及時反應過來,在雲歇察覺異常之前,帕子轉向被遞到她眼下。
帕子同他身上衣裳一般顔色,雪白雪白,月光斜到他手腕落下瘦削的影。
很明顯,他拿這條白帕子當作示好的一則。
雲歇瞥過白帕子和他的手,無動于衷:“你好吵。”
對方不明所以,下意識低了聲:“怎麼?”
雲歇伸手,略過舉到近前的帕子,兩指徑直搭上他手腕裡側。輕得不能再輕,停在那截蟄伏筋脈的皮肉上,一按。
連體溫都沒來得及傳過去,對方想起來躲避前,她已經收回手。
這下動作平常,絕算不上快,大把時間足夠對方縮回手去。偏偏他不躲,顯得當下受驚的表情有些刻意。
遊蓮拿帕子的手僵在半空。
“你漏算了自己的心跳。”雲歇低目看人,道,“雖然你極力讓言行表現得平常,但是心跳沖得你渾身上下的血液都在躁動,連根脈搏都藏不住聲。表裡不一,口不對心。你在興奮什麼,還是害怕什麼?”
對方安靜須臾,道:“我害怕外頭數不清的危險蟄伏,害怕坦誠的價值不能讓你留下我。”
雲歇沒有放過他:“你什麼都怕,偏偏不怕我?”
對方面露詫異,像是聽見什麼匪夷所思的事情,還要反過來問她:“怎麼會怕?若是世間妖鬼都像你這樣,生怕别人靠近你一步,什麼壞處都掰開揉碎了講,誰還會怕走夜路呢?”
這話……是誇是罵真難聽出來,反正雲歇覺着被下了面子,心氣不順:“……你可真會說話。”
她往椅背一靠,眼尾一點惱色比月光還薄,很快就搖散了:“若是真的害怕,一開始你就該離開這裡。又何必,現在到我面前賣乖。”
遊蓮與她對視,神色認真:“好玩嘛。聽說有膽子大的人,專尋些詭異地頭,美名其曰探險壯膽,為此豁出性命不在少數。我從前嗤之以鼻,今天看到,才發現,确實。”
“嗯?”
“遇到獨一無二的存在時,确實會忍不住去一探究竟,哪怕前路未蔔。誰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再遇上第二回呢?”
他話裡有話。雲歇在方寸間審視他表情:“凡事皆有代價。”
遊蓮笑起來,仍是柔和不帶機鋒,眼中星光熠熠:“不試一試,怎麼知道給不給得起。”
風穿堂進,搖椅晃動影子。遊蓮手上的帕子被涼風吹皺,等不到人接。他又說:“無意冒犯,但是,如果你連……都聽得到,一直如此你不是早就習慣了嗎?”
雲歇閑适閉目:“鬧市裡不會有人嫌你聲音大,但在深夜,一聲狗吠都是擾民。”
就如眼下,黑夜如同平靜無波的水面,敞開的窗外蟄伏着數不清的窺探。雲歇收攏五感回到這間窄室,耳邊咚咚咚、屬于他人的心跳聲,吵得如同時序混亂的春雷。
吵死了。
被比作狗吠的遊蓮:“……”
再無多話。夜深了。
遊蓮進出幾趟,回來說:“隔壁有間廂房,比這裡小些。我去那邊,這裡是你的。”
說完他開始往外掏東西。别人的芥子戒藏天藏地藏寶物,他的芥子戒掏被掏褥掏枕頭。蓬松幾團往床上一擱,一層一層展開。
隔着光映得半透的屏風,可以看清長指撫平緞面的細節,恍若比蓮瓣舒展還優美。挂帳鋪被,忙上忙下,有條不紊,諸事理罷。腳步聲往這邊來,停了一停,往外走。門推開一半,又停住。
青年身影掩映在孔洞镂花的門扇後,聲音含笑:“明天見。”
門扇吱呀合上。
腳步聲徐徐遠去,轉進西廂。聽聲音,也是在鋪床。
他到底帶了幾床被子?
燈籠蠟燭燒矮半截,往四周擴散的光芒越來越黯淡。徘徊窗外的試探緩緩退去,隐向更暗處。
直至四野徹底寂靜,一地月光。雲歇手指隔空一動,拂去腳背沾的黑點。側過頭,比月光還潔白的一片掠進視線。
烏木扶手上擱着條白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