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菩薩冷冷盯他。遊蓮坦然回視。
話已至此,那女子并不計較自己的歸處,隻有些放不下:“我的骨頭……”
雲歇一瞥,看去地上一直不吱聲的少年,和腳邊白骨:“自有還債的替你安葬回原處。”
“這樣啊……将軍走了好久,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碰到。萬一能——我這一生,将軍讓做的不讓做的,我都做過了,幾次險些要提早下去……将軍知道,可要罵我一頓。”說着說着,她釋然,甚至雀躍起來:“算了,罵就罵了。我都活到這把年紀,将軍罵也不會罵太狠的。”
活到這把歲數,卻仍有幾分天真,人說替她超度,她便信個十成十。感慨完,又用誇孫子的口吻誇雲歇:“小姑娘年紀輕輕,本領挺大,必定前途不可限量。如此,便辛苦你超度超度我這個老婆子了。”
雲歇:“……”她聽到人又在後頭笑,掌中火焰霎時噼裡啪啦燃起。
“等等,我仍有一事放不下。”見黑火撲面,女子急忙道,“恩人可否跟我通一通氣,一路上黑不黑,吓不吓人,鬼多不——”
滋一聲,黑火瞬時大盛,将女子虛影吞進,她尾音的“不”字拐了好幾個彎,消散在空氣裡。
一點灰燼撲簌落地,火星一暗,風一吹,了無痕迹。
彌散空中的煙氣有些嗆,遊蓮這回沒有掃開:“這超度法子倒是快準狠,聞所未聞。話說,她知道她的将軍現在也是鬼嗎?”
雲歇:“若是能見到,她應該顧不上怕。”
遊蓮颔首:“也是。”
雲歇回頭,就見他以一種特别奇怪、特别亮、像狗看肉骨頭的眼神看着她。
遊蓮低下眼睫:“我以為,你不會管這種閑事。”
“不像嗎?”雲歇反問,“你覺得你很了解我?”
她隔空一扯,那截骨頭被扔進少年懷裡。少年手忙腳亂,颠得骨頭上下來回蹦。雲歇不看他有沒有接住,轉身就走:“記得給人家安葬回去,有債還債。”
擦肩而過,遊蓮在衣袂與光線交錯的間隙說:“其實你是嫌吵。”
無人應。
遊蓮笑着低聲,低得像自問:“總不能是為了積陰德吧?”
雲歇目光一閃,遊蓮看到了,詫異:“莫怪說夜路走多,或多或少都得信一些。怎麼你……”
兩人一前一後邊說邊往巷外走,沒走兩步,就聽後面有人扯嗓子大喊等等。
“等、等等一下啊喂,怎麼越說越走。”
少年身上傷處多,左臂最嚴重。被生生撕掉一大塊肉,白骨森森,指縫捂不住血。
他從地上咕噜爬起,顧不上疼和捂傷口,快步攔路,從懷裡掏出東西。
一塊金元寶,被擦得幹幹淨淨,現在又被沾了點血。少年看見,忙拿着往身上擦,邊說:“我洗得很幹淨,拿來還給你。”但他忘了自己身上更髒,擦得金元寶黑摻紅,更不能看了。
雲歇看看金元寶,又看看他:“拿我的東西來求我?”
這是個慣不會說話的,要不是長了副惹不起的模樣,定得到處樹敵。哦不,現在一定就有很多敵人。
遊蓮暗忖,正想開口,忽然眉心一跳。
“我想跟在你身邊。”少年眼睛掩在亂發下,扭扭捏捏看雲歇,“撿垃圾。”
場中死寂,烏鴉飛過來都不敢停腳。
風卷滅對街一隻燈籠火芯。
少頃,遊蓮打破沉默。他仍是笑吟吟的模樣,眼睫微斂,盯着少年:“你來晚了,家裡小,住不下。”
少年算上立起的倆耳朵尖也隻夠到他下巴,被身高差壓制,卻渾不怕:“我比你先,昨晚我都沒看見你在!”邊說邊說眯眼龇牙示威,可惜雪亮利齒上排掉了一顆,還漏風。
遊蓮夾進睫毛縫的目光像臘月雪:“小子,這就叫時機。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懂嗎?”
“我管你什麼雞什麼鴨。”少年嘟囔,“我又不是求你,就你會瞎嚷嚷。”
這話乍聽細聽都難聽,但……在理。遊蓮不是不講理的人,□□理在這時候怎麼翻出來,都不值當。腳步一側,他對身旁人說:“當家的,你覺得呢?”
少年不敢大聲了,也不敢看雲歇,眼睛跟耳朵一起下垂:“不不、不止撿垃圾,我還會别的。我、我會打架,會搶吃的,還、還、還會砍柴燒火洗衣做飯……”
雲歇落不到實處的目光一停,轉去少年身上。
少年自賣自誇得起勁,生怕留空給人拒絕的機會,話密得接連蹦詞,不帶停。有些字眼從豁開的牙洞噴出風,他意識到,試圖邊說話邊用上下唇包牙。他漸漸受不住這打量,悻悻閉了嘴,原還嚣張立着的耳朵快飛去後腦勺,才聽見人說話。
雲歇開口,說起:“你的牙?”她怎麼記得,昨天隻是削了他半截,現在一看整顆都沒了,豁開這麼大一個洞?
少年尴尬捂嘴,聲音悶悶的:“我拔了。剩一半是怎麼回事,啥也啃不了,還不如全拔掉,長出新的好吃肉……”
确實。雲歇點頭,又問:“你會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