髒水上立起道影子。
算不算是人兩說,起碼比方才的鬼影順眼。輪廓虛淺,瞧不清模樣歲數,隐約是個着布衣荊钗的女子。
一層白霧做的藩籬,将她與塵世隔開。
她開口,聲音褪去鬼氣,清亮不少:“我記得我在山上挖草藥,那段懸崖好陡好陡,土壤松得紮不緊草根,一直往下滾石子。我一個沒抓穩,就——”
雲歇搖頭:“那段懸崖不高,底下有水潭接你,你當時隻是摔斷了一條腿而已。”
遊蓮輕聲:“隻是,而已。”
雲歇瞥了這多嘴的一眼。遊蓮回以微笑。
鬼魂脫離肉身後塵緣盡斷,所有求不得放不下,甘與不甘,皆止于最後一口氣散。有些執念深,有些執念淺,也有些要回頭望一望,抽絲剝繭地一點點去想。
滞留陽間越久,執念成因越是淡忘,反而是執念鑄就的枷鎖,越是沉重。解開的時候,格外慢。
“沒摔死啊,可真是運氣好。”記憶回籠,女子左肩微微一垮,左腳跟着彎曲,站姿不一樣了,她想起,“難道是我給将軍包紮傷口的時候,遇到刺客,刀朝我腦袋劈下來……怎麼是這種死法啊,一定痛死了。”她心有戚戚焉,摸了摸自己的腦袋。
雲歇仍是搖頭:“刀被你的将軍攔住了,沒有砍到你。”
“也不是?我有這麼洪福齊天嗎?”女子生前該是個頂頂活潑的性子,聲調高來高去,自己一個人也能自問自答,“好像也對。當時,将軍的傷口還裂開來着,費了我不少傷藥才勉強止住血。鳥不拉屎的地,傷藥可難找。”
過往雲煙揪出來一團接着一團,女子想起一段說一段,接也接不上。細聽,她咬字奇異,與現在人說話有些許不同,仿佛隔着幾個衰亡的國号。
雲歇沉默聽着,遊蓮跟着她聽。
地上少年趴耳不敢動彈。
大抵,人總對自己的來處與歸屬耿耿于懷,女子更是執着于此。苦思半晌自己到底怎麼死的,想到什麼,拊掌一拍:“我知道了。”
“一定是因為城門破了,敵人殺進來,到處都是火,将軍護着我們……”說到這裡,她身軀劇烈震顫一下,忽然嗫喏不能言。好一會兒,聲若蚊蠅,她怕極了接下來的話,卻不得不說,“将軍死了。”
她在前面的回憶叙述裡,尚且帶着旁觀者看故事的冷靜逗趣,直到這一句。
這一句悲戚之重,重得她腰脊陡然垮塌下去,整個人瞬間矮了數寸,風霜編纏上滿頭青絲。
許久許久,久到雲歇都以為霧裡人不再說話,又聽見她輕輕歎一聲:“将軍死了。”
這一聲出來,聲音已然與先前的清亮大相徑庭,暮氣沉沉,風霜也磨鈍了她的口舌喉腔。
女子一下跨過好長一條時間河,從青春正好的韶華走到暮年,變得垂垂老矣。
臨終遺言般絮絮叨叨:“好多人都死了,城裡也燒光了,我們逃到東邊。腳下的土地幾年姓殷,幾年又姓李,亂糟糟,糟透了。打仗多,死人也多,晚上睡覺他們睡地下,我就睡地上。我還是埋頭挖我的草藥,能救一個是一個,但我不想再從什麼軍,何必呢……就是、就是,幾十年過去,我變得這樣老,下去陰曹地府,将軍還能認得我嗎?”
“不是幾十年。”雲歇回答她的物是人非喋喋不休,“三百多年,你死了三百多年。至于你的那位将軍,死得更久,想來也投了好幾回胎,孟婆湯喝過好幾碗,不會記得你,更不會覺得你老。你不用擔心。”
雲歇說完話,好一會兒,巷裡隻有風刮過瓦檐的輕響。而那頭巨狼,雲歇覺得它礙地方,已經收回去了。
寂靜中,有人憋了又憋,還是忍不住笑了一聲。
雲歇轉頭看人。
遊蓮拿扇面抵唇,眼眸輕彎:“當家的,你是在安慰人嗎?實在有些……咳,别出心裁。”
雲歇轉回頭去。
霧中人懵懵然:“三百多年?有那麼久嗎,怎麼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這也是雲歇理不清楚的地方,按說幾百年,足夠鬼魂煉成兇煞。但女子身上,除了沾上點煞氣外,的确算得上是幹幹淨淨。
沒有惡念,不知何故,又徘徊不去。可能,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隻是随風飄蕩,不知不覺,回到了故鄉地。
因為什麼,因果如何,牽扯不清的七情六欲,雲歇不會斷,也懶得斷,這是十殿閻羅生死簿上要去算的賬。
雲歇要做的,是給她選擇:“你生前多結善緣,死後不曾做惡事,閻羅殿前功過相抵,不會太為難你。還是,你要繼續追着骨頭跑,繼續待在不渡域裡,嗯,玩?”
“不渡域是哪兒?”女子茫然擡頭望向四周,遠遠地,看見如劍尖卧指天穹的主城牆,震驚不已,“這裡是,船鎮?”
好久遠的名字。雲歇一時不知怎麼應,是或不是,好像都不對。
女子很快反應過來,聲音越顯蒼老疲憊:“……城門都破了,到處是火,死的死,走的走,哪還有什麼船鎮。”
她的悲戚淡了許多。似乎是念念不忘幾百年,任是再深重難平,也被匆匆流水消磨得差不多。死前釋懷一次,現在又釋懷一次。
“三百多年,你舍不得放不下的,都比你先入了輪回。你執着于此沒有什麼好處,而我可以——”雲歇斟酌用詞,“超度你。”
“超度?”遊蓮在一旁問,“需要木魚嗎?”
按他的路數,雲歇毫不懷疑,要是她點頭,他真的能掏個木魚出來。
而遊蓮看她,也絕不認為這人是香火缭繞裡普度衆生的活菩薩。換句話說,彈指間人鬼灰飛煙滅,才适合她周身風範。
怎麼就盡來搶佛家道家的活計了呢?
妖魔中何時刮起這樣一股歪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