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一垂眸,正好與她的撞上。
雲歇又聽到那種混亂時序下的鼓噪。
隔層土牆是狗崽子快困過去的呼噜聲,頭頂風割枝葉沙沙作響,再遠些,鬼哭徹夜不停,皆蓋不住春雷動。
但面前這人就是有這種本事,能把一池驚濤粉飾得風平浪靜,淺色的眼眸含水含光,清澈見底,還要問她:“當家的,你要聽嗎?”
好似她問了就會說似的,雲歇覺得沒意思,撒開穗子,道:“白色那件。”
青年剛要扯開個若無其事的笑,木了一下,“白色那件?”
對方退開幾步,目光從他臉上挪走。
“明天換上白色衣裳,全是白色最好,不要花裡胡哨。”她着重點一點那一片雲肩,“不要穿這個。”
話說得沒有前因後果,沒等人理不理解,雲歇徑自轉身進屋,跨過門檻時聽見身後人輕聲應:“好。”
涼風習習。
窗裡一豆燈火,細碎火光掉上拖曳過門檻的黑色袍尾,狗崽颠着圓肚子追來咬去,被根蒼白長指輕輕一戳腦門,倒地翻開肚皮。
站在牆角陰影的人注視着窗口,良久,擡手,揉了揉仍是發燙的耳根。
*
回顧這一天基本算是瞎忙,将就着也是過了一天。看看天色,就隻剩下睡覺這個問題。
屋裡少年抱着狗崽數頭毛。那片頭毛焦得差不多,實在沒剩幾根。兩隻流浪多日,又煙熏火燎一回,髒得臉都瞧不清模樣。身上傷口也沒處理,結血垢蹭灰。
不過,妖鬼混世向來無上藥治傷一說,捱得過就活,捱不過就死。剩口氣的,找個洞躲着自個兒舔舔就是。
說到睡覺,少年抱起狗崽,自覺往門外走,“我們睡外面。”
“外面睡不了。就這裡和旁邊一間能睡,當家的在這裡,誰也不能打擾。”遊蓮直接下定論,“你們去我那間。”
少年吃驚,頭毛亂翹地呆呆問:“可、可以嗎?”
遊蓮點頭,說當然,“你們睡地上。”
就此定下,遊蓮便進屋鋪他的新被子去了。雲歇對此已經見怪不怪。
少年跟屁蟲似地蹭進西廂屋,團團轉幾圈。好不容易找到處兩面牆夾角,推開櫃子把自己塞進牆和櫃之間的縫裡,蜷成蝦米。狗崽趴他頭發當窩,打起小呼噜。
遊蓮全當看不見聽不見聞不見,邊鋪床,邊和倚門的雲歇說:“算上院子裡的損壞,賠償數目不小,當家的可還夠錢花?”
說起這,雲歇掏掏袖口,掏出幾錠金元寶和幾塊銀子。
銀子是剛剛買東西時找開的,此處也與凡間一樣以金銀流通兌物。但有一點不同,此處金銀是紙錢折成,模樣各有特色,全看捏紙人的手藝好壞。
但是錢嘛,掉進茅坑都得撿,誰還管長成什麼樣。
兩人就着床頭一盞紅燈籠開始數錢。
數來數去,雲歇數不明白,拿坨銀子抛着玩,道:“不夠的話,能拿你幾床被子去跟眉是青換銀子花嗎?”
遊蓮低笑幾聲,說:“我的不是。早知出門在外花銷地方多,我該多帶點銀子伴身。”
雲歇懶得再費事計較他都帶了些什麼東西,幾塊銀子在手上抛成殘影:“你帶的銀子在這邊可不能用。”
“也是,”遊蓮靈機一動,“要不,我們給自己燒點?”
雲歇口吻淡淡:“給活人燒,會折陽壽。”
遊蓮恍然:“原來。不過這裡的紙錢,倒是和平常看見燒的那些不一樣。”
“各地風物不同,燒的紙錢不同,不易流通。閻羅便在各地設冥當,鬼魂可将收到的紙錢往冥當換成金銀。”
“有趣有趣,和人間差不多。”
“說不準就是閻羅地府照着人間抄來的。”
遊蓮數到一半,說:“不過,怎麼做了鬼,還要上工做買賣,賣貨換錢讨生活。豈非跟做人一樣,何必還要活一回死一回。難道做鬼都是這樣嗎?”
“不一定。也有人早早立志,做鬼後要躲床底下天天吓人。”
遊蓮收起金銀,嘴角笑弧不變:“說這話的人,怕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
雲歇說:“聽起來是的。”
至于為什麼是聽起來呢,因為她也想不起說這話的人是誰。憑空一句話,跳到腦子裡,頭尾抓不到。她也沒想抓,任它輕飄飄過了。
遊蓮拿出錢袋子裝好,遞給雲歇。
錢袋子也随了它主人的習性,乍一眼顔色低調,摸上去布料細膩如羊脂,不是便宜貨。跟床上鋪的被褥一樣。
雲歇收起錢袋塞進袖口就走,聽人在身後說了句“明天見”。
她沒有回頭。
青紗帳在風月殘影中輕輕搖。
西廂門開了又合,發衣濃墨一般遊過門窗镂洞,直至再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