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一宿。
次日清晨,雲歇推開門,關不住的一院嬉鬧聲迎面撲來。
少年蹲在水缸旁,一瓢一瓢勺水往狗崽子身上澆,邊拿手胡亂搓狗毛,搓下一地黑泥水。狗崽夾着耳朵尾巴躲,躲不掉。少年自個兒身上也不住往下淌水,半長及肩的亂發和衣裳濕漉漉。瞧背影,比昨天髒兮兮的幹淨了不少。
頭頂上那對耳朵竟然是黃毛,雲歇還以為就是黑的呢。
又是哪兒來的水?
“在旁邊空院子找到個天井,剛好,我就使旺财去把水缸挑滿了。”說話聲在身後響起。
雲歇回頭。
不渡域的夜晚永遠涼霧萦繞,白日卻是天光晴好,太陽燦爛得好似要掘光每一尺飽受黑暗侵蝕的泥沼。此刻,也是如此。
他身上當真換了新衣。沒有雲肩,沒有水藍繡紋,白衣布料平平無奇。滿身蹬鼻子上臉的富貴氣蕩然無存,見者全部注意力,便一概來到那無可挑剔的臉盤和身條上。
頭上绾發簪的白玉換成白布條,輕飄飄兩抹,在晨風裡徐徐揚起落下。連腳蹬的長靴也是白的,整個人不染塵埃。
看上去,像是剛從哪座仙山上滾下來,撞亂叢葉,隻沾了滿身晨曦露水。
雲歇疑惑:“旺财是誰?”
遊蓮往旁一撇嘴:“喏。”
少年抱着狗噔噔噔跑上來,一臉忐忑認領:“我,我是旺财。”
眼熟的蓋過半張臉的長雜毛,洗成黃色,一對藏底下的眼睛大又黑,臉洗去層土也是黑漆漆的,不知在外頭曬了多久才能曬成這種色。
雲歇從少年臉上看到他懷裡黑乎乎吐舌頭的狗崽,問:“它呢,叫什麼?”
“大黑。”
名叫大黑實際小得被人拿來提去的狗崽子,一見雲歇,圓眼噔一下發亮,撒開爪子往前撲,然後被按住了。
遊蓮按着狗腦袋,搡回少年懷裡,不輕不重道:“身上都是水,蹦什麼蹦。”
狗崽子哼哼唧唧。旺财隻好抱着怎麼洗都是烏漆麻黑的狗,蹲回水缸邊繼續洗。
泥水弄濕手指,遊蓮掏出帕子,一揩一片污迹。按他随手用帕子的勢頭,雲歇懷疑這人來之前先搶了間布料鋪子。
未等她開口,這人展開雙臂向她道:“當家的,我這身新衣裳如何?”
雲歇目光跟着他飄飛的白帶子轉了一轉,落到披腰的發,問:“能把頭發全紮起來?”
他撥開飛到眼前的帶子,捋了一捋,道:“不好吧,那是十幾歲孩子紮的發式,到我這年紀,不太好。”
“你這年紀?”雲歇端詳這人臉上平滑的皮,迎風送波的眼,“你什麼年紀?”
“今年……”他竟然還要掰指頭算,煞有介事,“應該算二十有二了。”
是就是,什麼應不應該。雲歇偶爾會有日子過糊塗的時候,但那是因為身後途徑的歲月已經湧作長河,涉足翻過的暗礁數也數不清。眼前這人說話老氣橫秋的又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