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小姐正忙着抓貓呢。
那貓真肥啊,肥頭肥腦肥爪,跑起來肚子肉雪堆似的颠啊颠。黃白一大坨蹲在光秃秃的牆頭快掉下去了,被根長杆子攆得喵喵叫。
杆子還沒碰着它呢,叫得忒慘。
崔家小姐站在牆下指揮仆役揮杆,一疊聲輕點慢點别打到,邊朝上頭罵:“……又給我夜不歸宿,你怎麼不去外頭再找個家呢?哈?還跑回來幹什麼……”
話是狠的,無奈中氣不足,夾雜一兩聲咳嗽。她罵一句,牆上喵一句。
就這麼吵起來了。
吵半天不知道誰赢了,肥橘貓磨磨蹭蹭,溜下牆根回到了主人懷抱。崔家小姐那雙手臂瘦得袖子空蕩蕩的,輕易就能壓折了,卻是穩穩當當地接住那一大坨貓,半點不晃悠,還颠了兩下。
弱柳扶風而又神力非凡的崔家小姐抱着貓,就近找了個樹蔭底下的台階坐下。
嫩黃裙擺堆成蓬蓬的太陽花,伴着輕聲細語的笑罵,橘貓趴在她膝上,大臉盤子被捏來揉去,龇牙咧嘴,不一會兒,喉嚨呼噜呼噜響。
光斑樹影沙沙搖動。
忽然,橘貓猛一扭頭,看過來。
雲歇看着銅币一般溜圓的漆黑貓瞳,瞬間縮成針尖。
撸到貓尾巴根的人見它弓背炸毛,下意識松手拍哄,發覺不對,也回頭看了過來。
她這一回頭,頭頂上方,一大片如風如霧如旗幟的東西飒然展開,揚進雲歇眼簾。
——晉國醴縣烏折陵,崔家女,名朝歸。仲乙十一年亥月十九,生。仲乙廿七年辰月初三,卒。人壽已盡,屢召不回。遣,招魂幡。
凄凄白幡,慘慘墨鈎。幡布邊緣破破爛爛,拖風拽霧,當空大展,遮得此間天地驟暗。
鬼氣遍布之森然,駭人氣絕當場。
遺憾的是,現下無人能與雲歇分享這一幕。
在場其他人看來,此處風和日麗,十分惬意,是個和貓貓一起打滾小憩的好天氣。
崔朝歸被日頭曬得昏昏欲睡,一回頭看到垂花門旁兩張生面孔,頓時就精神了。唉呀呀,長得真好看,都好看。
她歪了歪腦袋,笑問:“是客人嗎?”
雲歇目光從波潮翻湧的招魂幡移開,挪到她臉上,定定看了好一會兒。
招魂幡不算稀罕物。
舉凡遊蕩在河橋外的孤魂野鬼,頭頂上都插着這麼一面。十殿閻羅查生死簿時,碰上不對數目的漏網之魚,見一個插一面。插秧似的,遍地都是。
剛離竅不小心走岔路的,白幡一招,就能回到正道上了。怨氣重些不肯回的,白幡化繩化網,綁也給綁回去。遇上能與之對抗的厲鬼之流,招魂幡便隻做追蹤之用,等陰差甩鐐铐去鎖。陰差鐐铐也鎖不住的,就已然成為禍害一方的大兇煞。直至最後需鬼判官化身親臨抓捕的,也不是沒有。
有沒有能徹底逃過的呢?
自然有,道行高到把招魂幡毀了便是。而一旦毀了招魂幡徹底脫逃輪回之外,再被抓捕,押到閻羅殿生前死後新帳舊帳一起算,輕則灰飛煙滅,重則灰飛煙滅。
此等猖獗鬼萬裡無一。忌憚下場為其一,二則,閻羅不會允許鬼煞修煉到如此道行。
而雲歇看見的這一面招魂幡,刀劈斧砍的痕迹交錯縱橫其上。
有人曾多次試圖毀了它。
然而這也不算太要命的事。
要命的是,幾步遠,那張稚嫩臉上,薄如蟬翼的皮膚下,密如江河支脈的血氣,在流動。
遊蓮察覺雲歇的心不在焉,低聲問道:“有什麼不妥?”
雲歇說:“我想知道,烏折陵現在是劃入哪一國?”
遊蓮答:“晉國。”
“哪一位君王?”
“仲乙王,在位迄今二十七載。”
“二十七啊。”
說話間,抱貓的小姑娘仰脖看二人走近,面上帶了郝然:“梨花壓得我起不來,實在不好意思,能不能幫幫我……”
貓淹到她尖尖的下巴,随時要壓垮了她,可憐極了。雲歇俯身去抱貓。
橘貓驚恐萬狀,一臉毛都蓋不住扭曲,不斷哈氣,掙來扭去,把小姑娘衣衫勾出線。一個沒摁住,它跳下地跑了。
崔朝歸:“梨花,梨花——”喚不回來。
雲歇目送那團胖黃球靈活異常,攀梁蹿上屋頂——遇上她的飛禽走獸都是如此,旺财大黑才是例外。搖一搖頭,改攙小姑娘起身。
小姑娘拿在手裡真是輕,隻到雲歇下巴高,骨頭跟紙一樣薄,衣裳都怕壓垮她。不知道是怎麼抱得動貓的。小姑娘哎喲哎喲地邊抻腿邊道謝,一瘸一拐瘸到屋檐外,仰頭找貓。
屋頂瓦片亂成一條,碎了好幾塊,貓又沒影了。
“個沒出息的,平日裡皮得很……”崔朝歸沒好氣嘟囔,轉頭對上雲歇,小小哇了一聲,“你可真好看。”探頭看後面的遊蓮,“你也好看。”目光黏回雲歇臉上,“沒你好看。”
一顆頭扭個來回三四趟,轉陀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