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實意為你憂心。”遊蓮輕輕一笑,“還有,這間宅子疑點重重,說不準還有無辜者受牽連,等着當家的去解救呢。”
雲歇稀奇道:“你當我是什麼青天大老爺?”
“我不當。”遊蓮說,“但崔家的當,那位崔家小姐更當。”
這便是雲歇眉心解不開的一點結,诳語打多,真叫人信以為真。她将狗崽抱起,一同窩進搖椅深處,搖啊搖,“跟個小姑娘計較什麼,弱的很,即便是惡鬼也翻不起什麼風浪。做鬼講機緣,她做的很不錯,拿去跟閻羅算陰德嘛,不值當。”
遊蓮坐在陽光下,目光跟着她往搖出的陰影裡陷,好一會兒,道:“千裡迢迢過來,遠不止在這裡的兩三天,空手而歸,就值當嗎?”
旺财被兩人的啞謎打得團團轉,悶不住,出去找他的碗解沒飯吃的憂愁。
而眼前這人自昨夜一場談話後,一扯開張皮,越發不加掩藏。從早晨起一聽她有要走的意思,話裡話外都埋勾子。
仿佛她走不走,跟他關系重大似的。
“你怎麼一定要我留——”雲歇說到這裡,停住了,微微一側,看去窗外。
下一刻,外頭咔嚓一聲,緊接着暴起一連串狗吠。
大黑正擱腳邊埋頭睡呢,被吵醒,支棱耳朵往外探頭。是旺财的叫聲。他極少胡亂吠叫。吠得怒氣沖沖,威震八方,直往擾民的方向去了。
屋内二人對視一眼,遊蓮暫擱談話,開門去瞧。
一開門,正見旺财化出原形,一個飛撲,撲上梧桐樹幹,爪齒合力狂抓,對樹頂呲牙狂吠,涎液橫流。爪齒用力之狠,瞬時刮爛一大片樹皮。
大黑可興奮地蹦下台階,繞樹汪汪汪助威。
遊蓮喝止住兩個瞎鬧的,仰頭朝樹頂看上去。日照太盛,他眯了眯眼,隐約瞧見日頭被什麼擋住了半邊。
是一道人影。
那人單腳點着梧桐樹頂一根枝條,淩空衣袂翩翩,逆着光,看不清面孔。
枝條細細長長,壓着重物,卻跟停了朵蝴蝶似的,不僅半點不彎,還在上下輕盈顫動。
好生潇灑飄逸,好生氣勢淩人。
見撐腰的來了,旺财當即蹬腿變作人形,破口大罵:“死東西給我滾下來!看我不咬死你!我一定要咬死你,快給我滾下來!”
其實旺财不是上不去,是不敢。
客人不請自來,偏還不走正門,恰巧被他逮到。客人淩空躍上高處,這樣舉重若輕的架勢,一眼就知定是身手非凡。
旺财這隻會叫的膽慫,遊蓮知道。
遊蓮笑意不進眼,緩聲道:“上面的客人,勞煩高擡貴腳,下來說話吧。”
主人家說的客客氣氣,不請自來的客人卻是置若罔聞,聾了一樣。
好一會兒,院裡隻有樹葉沙沙風響,還有低悶在喉嚨的狗刨。
擅闖進來,既不做客,那便是敵人了。正正好撞到這個節骨眼,遊蓮淺薄笑意一收:“旺财,上去把他掀下來。”
“得嘞。”旺财等的就是這句,獰牙一張,往上一蹦。
沒蹦起來。
雲歇不知何時從屋内出來,一把拽住旺财尾巴,擡頭對樹上輕喝:“下來。”
旺财夾起尾巴,想說那死東西怎麼可能輕易下來,結果剛一張口,頭頂黑影一晃。
那人竟真的下來了。
蝶展鶴飛般,落地無聲,動作極其優容地拂去衣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擡起頭。
說起來,遊蓮已然是男子中少見的美姿儀,因着異常英挺鋒利的輪廓鼻骨,人們更願稱他為俊。俊中見美,美中蘊質,是為風流濁世。
而當下撫袍走來的這名青年,則全然是美麗了。這美麗實在逼人太甚。如花林中乍然殺出一捧銷魂香,殺得人瞠目結舌、屏息當場。半晌磕磕絆絆喘過氣,要不住回頭,以眼描摹他發上簪的孔雀翎、綠袍角卷起的風。
那一襲綠袍與孔雀翎同色。若是深些重些的綠沈,或許可以壓一壓過于惹眼張揚的禍因。但那袍色淺而亮,甚至泛起豔麗的藍。過豔流俗,俗極則一箭穿心。如此,便将來人本就禍國殃民的容色,越發揮霍得不可方物。
青年走上前,低了一低驕矜的頭顱,道:“主上。”
語氣恭敬,禮數合儀。
遊蓮看向雲歇,雲歇未看他,目光落在青年身上,說:“第四天。”
青年頭頸又低下些許:“是我的問題,路上耽擱,請主上責罰。”
雲歇頓了一頓,遊蓮從她面上看出她并不計較這件事,隻見她一擺手,又問:“扶桑呢?”
“就在後頭,很快到。”
幾句話,就将兩人與周遭劃出不可見的藩籬。
頭腦簡單如旺财都看出兩人關系不簡單,忘記生氣,看看那兩人,又看看遊蓮。頭轉幾輪,他忍不住問:“什麼意思啊?那個死東西是誰,怎麼好像和當家的很熟?”
遊蓮面無表情,默不作聲。
主人家不說話,新到的客人卻很是自來熟。
那陌生青年回完話,不與其他人說話,像是沒看見。隻見他在雲歇身旁站定,下巴微仰,将滿院環視一圈。
青年美則美矣,就是不大愛擡眼皮。長得又高,低頭時還有幾分恭敬,頭一端起來,看誰都像看垃圾。
那眼神,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才是這裡當家做主的。
長不高的旺财被他目光一掃,猛地又是暴起,新仇舊怨加起來眼睛都要噴火了:“我管你是誰誰誰,他踩我的碗!還踩碎了!”
角落,旺财的寶貝碗七零八碎一地。
青年眼皮擡也未擡,嘴角輕扯:“呵。”
旺财氣瘋了:“我艹你祖宗你個烏龜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