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一坐下,遊蓮說:“講完了。”
崔朝歸啊了一聲,聽不過瘾,“這麼短。一點都不蕩氣回腸,纏綿悱恻。”
小小年紀,看的渾書挺多,還喜歡亂用詞。
雲歇問:“你想聽什麼?”
“我想聽,”崔朝歸轉着眼珠子想,津津有味,“他為什麼要死了,美人姐姐又是怎麼救的,救了之後呢?就沒有前因後果嗎?就算是故事,也編得太潦草了。”
雲歇手指一擡,道:“簡單,你往上看。”
崔朝歸應聲擡頭,滿樹虬枝濃綠就這麼撞進眼簾,陽光碎成水波漣漪,她眯了眯眼,問:“然後呢?”
“然後,”雲歇慢聲道,“然後你挑根喜歡的,我幫你刨塊醒木,你拿着找個地方說書,我們一定過去捧場。你看如何?”
噗嗤一聲,遊蓮笑彎了眼。
崔朝歸反應過來,委屈嘟囔:“沒意思。”
扶桑覺得好有意思,踴躍舉手,雲歇一個眼神過去,她乖乖消聲。百無聊賴四處望,忽然咦了一聲:“那隻貓怎麼那麼肥?”
貓蹲在牆頭,四個圓爪子頂着個圓肚子,胖得沒脖子,肚子上直接頂個圓腦袋。圓腦袋一縮一縮,見崔朝歸望過來,針點似的瞳孔頓時一圓,委委屈屈喵嗚一聲。
崔朝歸小跑到牆角下,伸手接:“梨花,快下來玩!”
那堵牆有丈高,她的胳膊細得比不過根樹枝,一坨貓砸下來,怕不是能當場砸斷。那坨貓不知是挪不動還是不想,隻看着她,釘在牆頭上喵喵喵。
崔朝歸聽了一陣,說:“不怕,美人姐姐她們不吃人,也不吃貓,你快下來玩。可好玩了。”
貓仍是不動,繼續喵。喵嗚聲從軟綿綿的撒嬌漸漸變得尖利。
可能是牆太高吧,上不去下不來,樹下幾人看着牆跟條銀河似的,一人一貓一來一回說來喵去,誰也沒說服誰。
扶桑站起身想見義勇為一把,就聽崔朝歸說:“不要不要,我先不回去,我要在這裡多玩一會兒,要回去你先回去。”
這句話說完,貓停止了叫聲,圓瞳孔縮緊,緩緩後退一步。雪白的爪墊子試探地在牆沿踩了踩,回頭看崔朝歸,又看一眼已經走到牆下的扶桑,往外跳下了牆頭。
扶桑停下腳步。原想着那麼一大坨砸地上該得出多大聲,誰知等了片刻,牆那頭竟沒聽到丁點落地聲響。
是貓還是鬼啊?
不多糾結,她牽起崔朝歸的手,說:“走,回去吃瓜。”
一牽之下,冰冷異常。
自踏進門起,小姑娘面容神态嬌憨生動,日照之下,血色仍沒能蓋住死氣。此時,緩緩擡起向扶桑看來的這張臉,似乎是終于将皮下最後一點血熬幹了,慘白至極。嵌進臉上的兩粒眼珠子奇大奇黑,像挖開的深不見底的洞,透不進光,照不出人影。
崔朝歸拿這對眼珠子瞧着扶桑,歪了歪腦袋,面無表情道:“姐姐你的表情好奇怪。”
扶桑還未開口,那廂江寄歡從樹上翻下來,身影掠成風聲,瞬間到了眼前,握住她胳膊。
數丈距離,一步即至。換作方才活潑機靈的小姑娘,定要為此等潇灑身手拍掌贊歎。但此時,崔朝歸隻是轉了轉幾要凍死在眼眶裡的眼珠子,緩而慢将目光挪到他身上。
江寄歡微微一使力,扶桑松開牽人的手,被他搡到身後,帶着連退數步。扶桑反應過來,覺得他大驚小怪,要推開,對方鉗制的力道卻半點不松。
兩人争得要打起來,一切宛如燒開的漿糊,灌入崔朝歸眼中耳中,拖着她沉重地往下墜,直至天旋地轉。
人倒進雲歇懷裡。
輕得像紙,冷得像冰。雲歇将人一攏,掠進屋内,輕輕放上床鋪。床鋪是昨晚遊蓮新鋪的,動都沒動過,跟躺在其上的人體一樣毫無溫度。
扶桑跟進來,一搭床上人脈搏,道:“死了。”
江寄歡往窗邊一靠,事不關己的口吻:“本就不是活的。”
氣息斷絕,強撐的一口生機泥牛入海般,沉沒在死去多時的這具軀殼中,再沒有一點回響。幾刻鐘前鮮豔的唇瓣肉眼可見地枯萎失色,胸腔内,心髒先于肉身,封進黃土墳墓。
雲歇注視着床沿垂下的這隻蒼白手腕。
隻待子夜一過,陰陽之力決出勝負,命線斷絕,魂魄徹底抽出。
如果,始作俑者肯善罷甘休的話。
遊蓮最後進來,道:“旺财翻牆追出一陣,味道斷了。”
雲歇微微側目,望向屏風,絹布紋繡山水,黑白兩色割據博弈。屏風外,江寄歡手指閑敲窗台,漫不經心,漸漸停下。地上影子躺在日光裡,從清晰到模糊,終于與黑暗融為一體。
院子上方飄來大團烏雲。
有人在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