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彥東早已從東宅趕了過來,她關心奶奶,而對死去的龍一太太,她卻是說不出的複雜感覺。
曾經她對她的母親充滿好奇,她探究她的母親是怎樣的人,想知道為何母親會狠心留下她,從未撫養她一日就離開龍家,她想知道她的母親到底經曆了什麼,現在又在哪裡,變成了什麼樣。
可她的母親似乎隻是個名字,除了責罵時老太太偶爾牽出的一句,這個昔日龍家的大女兒竟是龍家任何時候都不會被提及的人。
而現在,這個讓她好奇了幾十年的人回來了,卻躺在她面前的棺材之中,她再也無從探究。
龍彥東望着那深褐色的棺木,一步也不敢靠近,那裡的人是如此地陌生,陌生到讓她恐懼,讓她連推開棺蓋看她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在吃下李醫師開的幾服藥後,老太太總算能睡上安穩覺,醒來後精神狀态也好了不少,龍家幾人這才松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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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爆竹聲聲,熱鬧了寒冷隆冬,為新一年增添着喜色。
而龍家北宅裡,完全沒有節日的歡快,下人們各個低垂着頭,輕手輕腳,生怕惹了悲傷的主人們。
龍老太太倚靠在床榻邊,擡起渾濁的眸子,望着跪在床邊的孫女,幹枯的手指動了動,仿佛更老了幾歲。
她的臉色灰白,眼窩深深陷了下去,頭發已經花白,眼睛雖然看着孫女,可眼神定定的,完全失了神。
好半晌,嘴唇才微微開啟,幹裂的嘴唇磨了兩下,喉嚨裡的聲音又低又澀。
“她離開龍家的那年,隻有二十四。”
跪在床前的龍彥東聞言突然愣住,她屏住呼吸,凝住神,盯着奶奶。她知道奶奶口中的那個“她”正是她一直想知道想了解的那個人。
“她……是我的第一個孩子,雖是個女孩,但是個乾元,聰慧,好學,做事果敢,很有想法,在四個孩子裡,她最像你的爺爺,我對她寄予了很大的希望,而且,我也相信她能做好。你爺爺去世早,她一邊幫着拉扯妹妹,一邊又要守住你爺爺和我打下的龍家,而她也真的能幹,不但龍家裡外都能顧及得到,家業有她幫我,不但沒因為你爺爺過世而敗落,反而更好了些,龍家好了,她在崑西也開始嶄露頭角。”
提起這些,龍老太太的眼神裡充滿了滿足,這些回憶将她帶回那段美好的時光,渾濁的眸子也潤上了暖色。
“那時,很多世家的坤澤愛戀她,男子,女子,都想與她交好,可她說,她不想婚娶,想先以龍家為重,她說要讓龍家在崑西穩穩立足。我想,這個家早晚要交給她,她作為龍家家主,責任重大,婚娶之事也無需太急。直到有一天……有一天,她竟對我說,說她有一個心儀之人,而那人……也……也是個乾元……”
眼中片刻的溫暖已經完全消失不見,龍老太太雙手攥着錦被,手背因為用力青筋凸起。
聽到此,龍彥東的身子都繃緊了,她的喉嚨像是被什麼噎住了一樣難受,她想起奶奶責罵她時曾說的那句話——“你和你那個母親一樣地自私”,她以前總是不明白,為何提及她和母親的相像竟是這樣的劣性,而如今,她才懂,原來她母親喜歡的人也是個乾元,她和她的母親一樣,都喜歡上了同性的乾元,都讓龍家蒙羞!
龍老太太收回了放在床邊的手,腦袋朝一邊斜靠着,不再看孫女,而是仰天閉上了眼,哼笑一聲。
“什麼以龍家為重,讓龍家立足,呵,不過是她自私的借口罷了,她何曾把龍家放在心裡?何曾考慮過她作為龍家人要擔負什麼!咳——咳咳咳——咳咳咳——”
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龍老太太的話,龍彥東趕緊去桌上拿茶水,她扶着老太太慢慢喝下一口,又幫老太太拍背順氣,直到老太太的氣息漸漸緩和下來,因為咳嗽而憋紅的面色再次變得灰白。
老太太再次磨了磨嘴唇,枯糙的嘴唇并沒有因為茶水而濕潤,如同久旱幹裂的泥土。她用力咽了咽唾沫,聲音更加嘶啞幹澀。
“我知道我拴不住她,所以我對她說,她想和那個人走,可以,但她必須給我一個龍家子嗣。”
龍彥東微微詫異,她的母親和一個乾元怎麼會有子嗣?
老太太仿佛知道她的疑惑,很快給了她答案。
“和她在一起的那個賤奴……有個妹妹,是個坤澤。”
龍老太太說完,悠悠笑起來,聲音像是不斷摩擦的沙石。
“她為了離開,為了和那個賤奴在一起,竟和那賤奴的妹妹生了個孩子!哈,哈哈,哈哈哈~~你看,這就是你的母親,你那個自私的母親,她跪在我面前,與我說她和那個賤奴如何超越性别彼此傾心相許,說她倆如何兩情相悅一往情深,她求我成全,她說她今生隻求那一人,可到頭來,為了一己私情,她可以和另一個毫無情誼之人有一個孩子,哈哈哈,這就是你母親!你不是想知道嗎,你不是從小一直都想知道你為何沒有母親,想知道你母親是個什麼樣的人嗎?這就是她,這就是!”
龍老太太的聲音艱難地刮蹭着喉嚨,語氣那般輕蔑,而撲俯跪在地上的龍彥東雙手攥拳,雙眼模糊,身體抑制不住地抖動。
她是母親和愛人妹妹的孩子,她并不是母親相愛的結果,她隻不過是母親用來換取自由的産物。
于是她這個小小的嬰兒被留在龍家,在奶奶身邊長大,每當年幼的她向奶奶詢問為何人人都有母親而她卻沒有,得到的永遠是奶奶的怒目,責罵,和無視,因為她的母親,她那個曾被寄予了龍家希望的母親,為了自己那段不被世俗認可的愛情,徹底離開了龍家,抛棄了她。
淚水如珠串般滑落,一切的一切都堵在龍彥東的胸口,讓她像被扼住了喉嚨,幾乎無法呼吸。
她聽到奶奶的冷笑變成了隐隐的抽泣,而那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讓她全身的血液徹底凝固,冰寒入骨。
“那時我糊塗,失去了我的女兒,而現在,我絕不會再失去我的孫兒!東兒,那個人,你永遠,莫要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