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俞舟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視角很新奇,像是飄在半空中看着自己的動作。
夢裡的她面容和現在别無二緻,隻是身型看起來比現在瘦弱得多。
消毒水的味道遍布整個房間,心電儀滴滴在響,點滴裡的液體緩慢落下。
周圍的一切看起來都那麼幹淨,又那麼冷漠。
病床上的人還在沉睡,她握住那雙幹瘦的手,一同陷入那長久的沉默中。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外面鳥語花香,裡面卻總覺得涼飕飕的,她看着在空中飛舞的塵埃發呆。
也許再過十分鐘,或者是一小時,也可能是明天,那個人也許就能睜開雙眼。
到時候她們會一起聊聊天,講的最多的肯定是俞舟的學業。
關于那些陳詞濫調,俞舟已經聽得耳朵長繭子了。
但是絲毫不會覺得煩,反而覺得開心,這大概是世界上僅剩的一個還關心她的人。
奶奶最常說起的就是一句話——“你要好好讀書,以後找份好工作。”
這時候她就會說,“那你要健健康康的,以後跟我一起享福。”
即使病魔已經把奶奶折磨得沒有了血色,她還是會撐出一個勉強的微笑來讓俞舟心安。
奶奶說最後的遺憾就是沒看到她成家。
她聽到這話隻是别過頭,默默深呼了口氣,壓抑住内心裡翻江倒海的酸澀,然後低下頭看着地闆,極力掩飾自己紅了的眼眶。
機械地扒着飯盒裡的白飯,一小口一小口地送到嘴裡。
明明今天沒有放多少鹽,為什麼菜吃起來會那麼鹹。
眼淚像是開了閘一樣止不住,努力咽下的啜泣堵在嗓子眼裡,空氣像是霎時變得令人窒息,多呼吸一口都是奢望。
奶奶一如往常地伸出手,摸着她被淚水打濕的臉龐,再一次為她拭去眼淚。
童年的聲音在這一刻仿佛穿過漫長的歲月響起。
小時候她很調皮,總是喜歡亂蹦亂跳,偶爾就會狠狠摔上一跤。
這時奶奶就會把她扶起,輕聲細語地問她哪裡疼,然後用紙巾幫她擦去眼淚。
那雙大手寬厚又可靠,奶奶一如往常地刮了下她的鼻子,然後說:“哭鼻子就不好看了。”
現在她才猛然發現,記憶中的那雙手原來是那麼的瘦小。
指關節清晰地隆起,皮膚幹燥而松弛,手背上的皺紋層層疊疊,隻有手心裡傳來的溫度依然是熟悉的。
能不能再讓我任性一次,以後不會有人為我擦眼淚了。
她搞不明白,為什麼這麼好的人也會生病,明明什麼都沒有做錯,為什麼上天就是不能放過她唯一愛的人。
奶奶去世的那天下雨了。
傾盆大雨,雷聲震耳欲聾,好像整座城市都陷入了悲傷。
她從學校匆匆趕來,一路上都沒顧着打傘,臉上已然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哭到幾乎昏厥,像是要把這輩子的眼淚都流幹了。
如果可以交換壽命的話,她會毫不猶豫地把餘下的年月都續給手術室的那個人。
但是無論她怎麼祈求,命運還是露出了獠牙,無情地斬斷了那血濃于水的羁絆。
她終于可以不再壓抑自己的情緒,撕心裂肺的哭聲回蕩在狹長的走廊上。
心髒疼得就像是被人硬生生挖開,眼睛紅腫得根本撐不開,眼前的世界驟然被黑暗吞噬。
她隻覺得好冷,冷得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指甲在手心裡掐出一道很深的印子,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她看到一個身影出現在面前,那是她名義上的父親。
像是發瘋了一樣撲上去,毫無章法的拳頭落在那人身上,很快又被人拉開。
憤怒充斥着她的胸腔,她真的無法理解,為什麼一個人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母親離去,臉上還是那該死的麻木。
他明明有那麼多機會可以陪伴在奶奶身旁,他卻選擇浪費在賭桌上,浪費在那些無關的人身上。
後面的記憶已經模糊了,也許是身體自動開啟的自我保護模式,把無法承受的悲痛粗暴地抹去。
提不起勁去做任何事,但是又有一堆事情需要自己去解決。
像是個機器人一樣,按照既定好的程序沒有感情地去執行。
看着那個男人在葬禮上假惺惺的樣子,忍不住就想幹嘔。
她多想直接發瘋,沖上前去把他的真面目公之于衆,但是奶奶肯定不希望看到這樣的場面,于是她握緊拳頭,最後一次當起了大家眼中的乖乖女。
人死後一切的事物都變得那麼輕,她固執地找尋着奶奶留下的蹤迹,強制自己一遍遍回想那個臉龐,直到深深刻在腦海裡。
她翻到奶奶年輕時寫的日記,發現奶奶的青春原來也是如此的絢爛多彩。
奶奶會煩惱今天是不是算錯了賬,是不是說錯了話,也會誇爺爺今天打扮得很帥,和自己拍了全家福。
拉開老舊的抽屜,她翻到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往年為自己求的平安符,還有那根已經褪色的紅繩。
她想起來,那一年是自己的本命年。
奶奶給了她一根紅繩,上面穿着玉佩,讓她戴在脖子上。結果沒過幾天,她覺得太麻煩然後就摘了,為此奶奶還唠叨了很久。
明明打算不再哭的,但是回憶像是走馬燈一樣反複在腦海裡重映着,怎麼都不肯放過她。
仿佛是自己在鬼門關前面走了一遍,她想到死,于是去看大海。
那片海實在太美麗了,忍不住想就此淪陷,在最後一刻卻生生止步。
她想起奶奶的話,想起遺物裡留下的平安符,想起那雙溫柔的手。
于是她要自己要回頭,即使知道前路已無人等待,也要挺直腰背獨自走下去。
她知道奶奶會化作一顆渺小的星星,在廣袤的夜空中用期待的眼神望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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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怡璇蓦然從睡夢中清醒,在黑暗中下意識往身旁一摸,發現俞舟不在。
她是在花園裡找到俞舟的。
俞舟坐在秋千上,手上拿着煙,擡頭在看月亮。
夜晚的三藩十度左右,她就穿着睡衣,露出的一小截小腿看起來就覺得冷,單薄的身影好像一陣風就能吹走。
譚怡璇走上前,俞舟讓了個位置給她。
“怎麼抽煙不叫我?”
“怕叫你起來,你打我。”
“切。”
俞舟抽的那包煙就是譚怡璇的,她順手從桌子上拿的。
她遞給根給譚怡璇,然後拿起一旁的打火機,一手遮風一手點火,熟練的動作像是重複了千百遍那樣。
譚怡璇微微低着頭,等煙尾染上火星,兩人就隔着那層薄薄的煙霧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