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們在餐廳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以後,威廉告訴蘇珊,這裡是斯蓋恩媽媽以前開的餐廳,“我過去常來這裡吃飯,這裡的聖多諾黑泡芙和鵝肝肉派都堪稱一絕,你一定要嘗一嘗。”
“嗯。”蘇珊點一下頭,目光繼續在餐廳各處遊蕩。
威廉于是又愉快地笑起來,他能感覺到蘇西不再像自己剛回蘭克斯塔時那樣對自己認生或不自在。此時他手托着腮,繼續笑盈盈地盯着蘇珊看。
她今天的穿着一身比較正式的套裝裙,一頂獵鹿帽壓在蓬松鬈發紮成的雙束麻花辮上,那雙圓圓的,明亮的大眼睛被遮擋在一副呆闆的圓框眼鏡下面,威廉猜想,這大概是某種出于工作目的的僞裝。
這樣也好可愛……威廉有些陶醉地想着,然後發現,較于上次自己在廣場上見到他的尴尬認生,蘇西好像又有所不同了。
她好像有些……心不在焉?那張較于小時候更加沉然、漂亮的臉上,帶着一絲隐約的,難被察覺的傷痛與落寞。
果然還是……威廉的心不動聲色地沉了一下,他此時點一點托在腮上的手指,語調輕柔地問她:“還好嗎?”
“……什麼?”蘇珊轉頭看他,有些不明白威廉的問題。
“關于艾倫·桑德拉的案件,我看了事務所提交的報告。”威廉态度随意,但是那雙美麗的眼睛,笃定地望進蘇珊的眼睛裡,“你在裡面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蘇珊因為他的話語快速低下眼睛,像要遮蓋一道傷口。她原本就沒辦法對上威廉的視線太久,此時一瞬,甚至因為威廉過分強勢的越界而不自在。但她很快明白這樣的情緒是沒有道理的,威廉隻是在關心自己。于是當下,她勉強地笑一下,轉開話題:“你還記得艾倫?”
“廣場暴亂那天他抓住了我的衣服,請我一定要留在蘭克斯塔,直到《勞動法》立法。”威廉還記得那孩子期望、無助的眼睛,但他印象更深的,其實是那天,蘇西為了保護他,差點被一枚子彈打中的事情。
“艾倫……他一直叫你‘金币先生’來着,因為隻要你的照片出現在報紙上,他那天就能很快賣完,去神學院上學……他每天淩晨四點鐘就要起來,下午放學還要再到大街上擦三個小時皮鞋,為了攢學費……”蘇珊低頭說着,回想起往常在橋上見到艾倫的樣子,心頭不禁漫湧上一陣酸澀,“他真的已經很努力地活着了,他的願望也真的很微小,在他父親死前,他們幾乎已經就要達成了……”
說到這裡,那原本的苦澀變成了一陣無法抑制的仇恨與怒火。蘇珊為自己竟然有這樣強烈的情緒波動感到意外,然後她才反應過來,這應當是她共感艾倫記憶留下的殘痕。
如果說,一個人的經曆記憶造就了他是誰,那麼某個層面上來說,蘇珊的一部分也因為先前的共感,真正地成為了艾倫。有時候,她會弄不清楚,自己調查那個害死艾倫父親的“催眠師”,究竟是出于自主地想要給艾倫一個交代,還是……實際上,她近來性格上的自主傾向、向阿爾文争取的勇氣,多少也是共感艾倫這段記憶帶來的變化?……
威廉早已經超度過一千個以上這樣可憐的人了,他現在驅魔的時候甚至不會多想,那些怪物曾經是誰,又遭遇過什麼倒黴的事情……但蘇西的傷痛卻還是如此新鮮,這大概和她的能力有關,“所以,他是想為他的父親報仇?”當下他也盡量引導着,想讓話題繼續進行下去。
“最初是這樣……但他迷失了……”說到這裡,一陣劇烈的痛苦流過蘇珊的身體,“他懷疑是魔種影響了他。最後的時刻裡,他問我,他仇人的妻女,救過他性命的卡特爾夫人是不是無辜的,他可不可以向她們複仇?……”蘇珊說着,自嘲地輕笑了一聲,竭力抑制着眼眶的濕熱。
威廉望着她一直低着的腦袋,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她時,她也是垂着頭,為自己的痛苦掉眼淚……她永遠都能最深程度地與人感同身受。有時候,威廉也會認可阿爾文的看法,蘇西作為驅魔人,會因為魔眼的能力遭受過多的苦難折磨。這會兒,他擡手揉一下蘇西的腦袋,溫柔地說:“你應該這樣想……這件事情上面,其實财富和權利才是原罪。”
蘇珊擡頭看他,那雙傷痛的眼睛因此閃爍一下。
威廉确定地點一下頭,略微地笑起來,“誰能擁有超過自身勞動價值那麼多的金錢?誰配掌握發号施令的權利?想想那天廣場上三萬多的人群,他們都是沒有得到魔種力量,隻能靠遊行抒發憤怒和不甘的艾倫。而他們的仇敵,卡特爾和他的妻女,坐在品味卓絕,造價不菲的餐廳裡,由傭人們服侍着,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人心血做成的早餐,用絲綢餐巾擦拭修剪得整齊的胡子上沾的一點奶油,這樣的人,縱使他們本性純良,也絕不無辜。”
蘇珊心頭不斷地震顫,她很意外于威廉竟然會這樣說,甚至出于艾倫的角度,多少為金币先生的裁斷感到些被人看見的委屈和心酸。金錢、權利、剝削、壓迫……蘇珊也知道自己過往裡參與過的那些悲慘人生,有多少是被這些“上位者們”無知無覺地踐踏摧毀的……隻是,她當下望着威廉,他年輕美麗、保養得當的身體,昂貴一塵不染的大衣,滿身閃爍的寶石首飾,隻一件就價值連城……這一切都使得剛才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話失去說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