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文還記得第一次見蘇西時候的事情。
那年她14歲,剛從菲爾德家族脫離不久,還是一副男孩的樣貌,掌握銀流也不徹底。機械大師費爾南德茲小姐暫時收留了她,但費爾南德茲的身份無法正面對抗菲爾德家族,她于是告訴阿爾文,南方有一位一百多歲的老魔法師是菲爾德家族公開的世仇,如果阿爾文不介意,可以前往蘭克斯塔尋求庇護。
阿爾文别無其他選擇。
當她按照費爾南德茲給出的地址來到懸崖下面的海濱村莊時,那裡的村民告訴她,最好不要去懸崖上的那個莊園。
“那裡面住着一個鬼魂,”他們說:“我們都叫它幽靈莊園。”
魔法師的住所,為了讓普通人遠離,通常伴随着各種怪力亂神的恐怖傳說,并不足為奇。于是阿爾文感謝了村民的善意,還是動身前往懸崖。
那是一個夏季尾聲的傍晚,天氣陰沉沉的,天上烏雲快速疾走,狂風如透明的水流般席卷着山坡上翠綠的雜草,呼呼響成一片。聳然在眼前的莊園比阿爾文原本預想中的更加古老,看建築風格應當屬于一百多年前的萊農時代。
阿爾文穿過高近八米,蒼白如骨頭的巨大拱形石門,遠遠地聽見大風裡夾雜着一些嗚嗚的哭聲。她的膽子并不算小,卻還是下意識地頓了一下腳步。
而當她走近幾乎荒廢的花園時,她看見雜草叢生的秋千架上坐着一個穿藍色裙子的女孩,她最多十一二歲,長得像櫥窗裡的瓷娃娃一樣精美可愛,這會兒正低垂着濃密的睫毛,一面擦拭着眼淚,一面隐忍地,很傷心地哭泣。
阿爾文全身僵了一下,女孩出現的情境,周圍荒蕪的莊園,逐漸降臨的夜幕,的确讓她感到了一絲先前聽聞“鬼魂”、“幽靈”時沒感受到的悚然。
但就如先前說的那樣,阿爾文膽子不小,她一直站在那裡觀察着那個女孩,她紮得蓬亂的頭發,白皙透明的皮膚,得很緊的眉頭,紅紅的,溢滿淚水的眼睛,短短的,踩不到秋千底下的腿……越觀察,阿爾文越确定那隻是一個普通的,傷心的十二歲姑娘。她等女孩哭得差不多了,才上前幾步,脫了帽子開口,“請問一下——”
女孩被她的聲音驚到擡頭,慌亂地看了她一眼。阿爾文第一次看見她的眼睛,那是一雙即便飽含着淚水,也明亮清澈到使人心驚的眼睛。
女孩顯然沒意識到有人進來,這會兒驚吓地從秋千上跳下來,手忙腳亂地逃走。這讓阿爾文多少為自己的打擾感到了一絲無措和尴尬。但女孩沒逃出十步就停下來,阿爾文看見她背對着自己擦了擦臉,深深吸了口氣,然後轉身回來,雖然還紅着眼睛,卻沖着自己擠出一個勉強但很友善的笑容,“有什麼是我能幫您的嗎?”
那是阿爾文至今想起來,依然會唇角上揚的一段記憶。至于被真正的幽靈——愛恩斯老師吓到,那都是後話了。
……
阿爾文被允許留在莊園,成了愛恩斯老師的第二個學徒。
她至今不知道那天蘇西為什麼哭,但基于後來對她的觀察,大約能猜到,多半是因為掌握不好魔眼而對自己生氣。蘇西雖然外表安靜、馴順,内裡卻很固執要強,對自己的要求也總是高到不可思議,做不好任何事情她都會歸咎于自己,即便那件事情根本無關緊要,即便那甚至不是她的錯……
這樣的蘇西,對于其他人卻總是非常地耐心和寬容。雖然她的年紀更小,這樣說或許有些奇怪,但阿爾文和她相處的感覺就是這樣。
那時候的阿爾文正陷浸在自身存在的困頓中,性格很有些問題,蘇西也不是一個活潑開朗的孩子,兩個人通常隻有很簡短的對話。但這并不意味着她們相處得不好。蘇西會在阿爾文和愛恩斯老師争執以後擔心她餓肚子,敲門給她送蘋果;她對阿爾文的失敗料理也總是很商賞臉,她不會撒謊說好吃,卻會很真誠地鼓勵她;更重要的是,她擁有可以與人共感的魔眼,卻從來不會窺視阿爾文内心的想法……阿爾文對自己的這個小妹妹很有些憐惜和好感,但那時候的她并沒有發現,蘇西的寬容友善,其實是基于她的自我封閉,和對其他人沒有任何的期望和要求。
她像一朵開在背陰地裡的小野花,生長艱難,但需要的養分也很少。她孤獨地搖曳在大風裡,每個注意到她的人,都很難不覺得賞心悅目。
阿爾文那時候從不覺得她和蘇西的關系不夠親密。畢竟,她極端冷硬的内心,強烈的,對于這個世界的厭憎和不滿,也并無意願暴露給任何人。在那時候的她看來,每個人都應該在保護好自身隐私完整的同時尊重他人,不輕易去侵犯他人的邊界。
直到——後來威爾來到了莊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