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雀們起了個大早,站在樹梢上叽叽喳喳,比夏日的晨光還要早一步叫醒了熒的美夢。熹光灑在她微微翕動的眼皮上,視野盡是通紅滾燙。
看來是賴不了床了。她小小地唉了一聲,拿手臂遮住了眼睛,想,看來今天得去外面買個床帳,濾一下光。
昨日散兵和熒逛了大半個時辰,他忽然拉着她往住宅區域走去,熒眼睜睜看着他爽快地付下了一座新宅半年的租金,雷厲風行幹脆利落,眼都不帶眨的,颠覆了她對買房租房是件很麻煩的大事的印象。
這座位于外城的宅第類似現代的精裝房,大件家具齊全,隻缺一點小物什,面積倒是不小,還帶了小花園——畢竟散兵不是那種委屈自己蝸居的人——但也沒有大得吓人,隻能說兩個人住略顯空曠。總之,當天下午他倆就成功入住了,速度之快令熒不禁啧舌。
熒問散兵為什麼不住客棧,回答是:自己找院子住會比較舒服。
熒:“……”
“當然,還有另一個原因。”
散兵的唇角淺淺翹起一分,他似乎越來越喜歡逗弄她,看她露出無言以對的神情。
“此次前來稻妻,不知要多久才能拿到長野原家的傳家火石。”睫羽輕眨,他斂了笑,正色道,“客棧隻是旅人歇腳之地,若長期租住,隻怕引人耳目。”
第二個理由聽上去倒是有那麼點兒意思。熒點點頭表示接受。
可是……
稻妻的床榻好硬!之前偷着睡雷電家客房的時候她就覺得難受,結果沒想到外面的床闆子更硬,睡了一晚上,她覺得老腰差點都不是自己的了。
當床不再是溫暖的避風港之時,熒毫無留戀地坐起身子,頂着睡炸的金毛下床洗漱。
洗漱完畢,出門,恰好看到某個人将将收鞭。或許因為時值夏日,少年沒有穿以往的深色衣物,而是換了一襲月白色的箭袖,水藍絲線在袖口和襟領密密匝匝地嵌了一道錦邊,清秀飄逸之餘又多了幾分爽利之感,倒像個不知愁的少年郎。因為劇烈運動而滴落的汗水打濕了他的額發,甚至讓他的眼睛也泛着水光,像落了水的小貓咪一樣。
小貓咪看見她出門,愣了片刻,然後走過來,問:“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熒知道他又要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果不其然,下一句就是:“好不容易下山,沒人攔着你睡到日上三竿,怎的這麼早便起來?”
靠得近了,她能感受到少年人身上蓬勃的熱氣,夏季清晨燦爛又透明的陽光把堇青色的眸子照得亮堂堂的,晃了她的眼。
“被太陽曬得睡不着了,”熒皺了皺鼻子,“我今天要出去買個帳子擋擋光。”
散兵不疑有他,點了點頭,轉身往廚房方向走去,還沒忘了招呼她吃飯:“吃過飯再出去。”
“好哦。”
她乖乖地應下,應完了才發覺不對。誰做的飯?散兵?他會做飯?能吃嗎?熒跪坐在餐室内的桌幾旁,一顆心吊到嗓子眼兒裡。
可令她大跌眼眶的是,楓木餐托上擺着幾塊鹹香脆嫩的鳥蛋燒。還有兩碗賣相上好的茶泡飯。微苦的茶香與清甜的米飯渾然一體,鳗魚肉晶瑩飽滿,海苔和梅子更豐富了口感,熒吃了一口就停不下來。除了茶泡飯和鳥蛋燒,散兵還十分健康地熬了兩碗裙帶菜豆腐味增湯,鮮美又清淡。
很精緻很正宗的和式早餐,出乎意料的好吃。熒自诩很了解散兵,可是她不知道散兵居然會做飯,分明是從小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少主……不過轉念一想,後來的日子漂泊無依,他一個人,什麼都得自己做,不會做飯才說不過去。
淺淡的酸苦從心頭湧上舌尖,美味可口的飯菜忽然變得味同嚼蠟,但熒不舍得拂了散兵的面子,于是趕緊把注意力轉移到别的事情上。
她咽下一口汁水飽滿的鮮嫩豆腐,問:“你說此次前來稻妻,不知道要待多久。那長野原家的火石這麼難拿嗎?”
散兵正專心喝湯,聞言擡眸看她一眼,點點頭,嘴角習慣性地挑起:“是啊。其實要想從長野原家拿到火石,花費的時間和精力,恐怕不在獲取其他火具之下。”
“為什麼?”
散兵放下湯匙,勺柄與碗沿撞出清脆的咔哒一聲。他說:“長野原家世世代代以制售煙火為生。可以說,這片大地上,北至荒澤嶺,南抵雲暗礁,東起稻妻,西達天玄,幾乎所有的煙火都産自花見坂的長野原。而這一切,都是那枚火石的功勞。”
見她還是一臉不解,他更詳盡地解釋道:“他家煙火的炸藥上都沾了地魄的精氣,豈是那些尋常煙火能比的。長野原能到今天,全是倚仗那塊祖傳的寶貝。我們要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它偷過來,着實得費一番功夫。”
“這樣嗎?”熒難為地眨眨眼,眉心打起了結,“确實呢,跟人打交道比跟妖怪打交道難多了……一定要偷嗎?不可以有借有還?”
“借?借自然比偷好。”散兵神情複雜,“隻不過……你真的覺得,他們會把傳家寶借給兩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嗎?”
“我們,來路不明?”熒瞪大了眼,“我們不是拂世派的弟子嗎?哪裡來路不明?”
散兵抽了抽嘴角,重新拿起湯匙:“長野原家與拂世并無來往,嘴長在你身上,信物也可以僞造,他們怎會憑你空口白牙一說就信?這個世道上,你還是别輕信别人為好。”
這話大抵是他過往的經驗之談。熒猶豫了下,最終還是反駁道:“也不能這麼說吧。想要得到什麼,就要拿什麼去換呀。我不是說那種以物易物,我指的是沒有實體的情感,比如愛情、友情、親情什麼的。你想想,如果你不能信任别人,别人又怎麼會把信任交付于你呢?”
就像他們倆一樣,雖然一開始她相信散兵的原因隻是她曾在書中讀到過他,對他有印象,想抱他的大腿,但到了後來,她信任他隻是因為他是他而已。同理,散兵也對她回報了最高程度的信任,雖然這份信任的源頭可能是因為覺得她腦袋不怎麼靈光。
攪動湯水的手停頓須臾,少年輕輕低笑了一聲,再無他言。
散兵對她的話不置可否,熒也明白他的經曆讓他對這番話嗤之以鼻,可她的确是這麼想的,她得讓他知道她的觀點。
吃完飯熒便去了裁衣的布店。布店裡人頭攢動,身穿稻妻特色服飾的女人們摩肩接踵,有老有少,脂粉香味混着初夏的薄汗味道,醞釀成一股女子特有的氣息。
熒并不讨厭這味道。不僅不讨厭,她還挺享受這種氛圍。畢竟從穿書伊始,她就一直跟在散兵身旁,哪怕是回了門派之後,也很少有單獨行動的個人空間,人雖然是群居動物,但有時候也是需要獨處的。
日光順着敞開的窗子傾灑下來,将布匹照成粼粼的溪流,熒被琳琅滿目的花色晃得眼花缭亂,一時間不知道該選什麼樣的款式。
店家熱心,瞧她面露難色,上前替她細緻講解,熒正聽得津津有味,忽有一群官兵模樣的人大咧咧破門而入,驚了滿屋的女眷。
“就是這裡吧。”領頭之人從袖中掏出一張紙,念念有詞地嘟囔了半天,而後提高音量,“沒錯,店長是誰?”
熒愣住,慢慢放下手中絹布,看着店主強撐出笑容快步上前,不知這是鬧的哪一出。
隻聽見領隊說:“你已拖欠了上個月的租稅,現在幕府要又征收,不知這次你準備好了沒有?”
難道是地頭蛇收保護費?熒皺起眉頭。
店主埋下頭去,聲如蚊呐:“還不曾準備好,您可否再——”
“再寬限?再寬限你們,我們這些人要怎麼辦?”領隊搖了搖頭,“不是我不體諒你們,但上面催得緊,我們都是聽人辦事的小卒,也沒有辦法。”
“……”
店裡鴉雀無聲,風拂窗棂的聲響清晰可聞,或許是店主微紅的眼眶讓他于心不忍,又或許是衆人目光裡的沉重讓他無所适從,領隊的青年為難地抓了抓腦袋,長歎一口氣:“罷了,反正離月底還有段時間,你再想想辦法……隻是這個月再不繳足夠的稅金,我也護不住你了。”
一堆人風風火火來,又風風火火走,店内又隻剩下了女客們,隻是氣氛裡的凝重一時無法褪去。還是店主招呼了幾聲,客人們才紛紛如夢初醒,重新開始挑選布匹,絮語又逐漸充盈整室。
店主強顔歡笑,回到熒的身邊:“讓您看笑話了。”說完便要繼續給她講解各款床帳。
熒搖搖頭:“無妨。”她壓低了聲音,“剛剛那是……?”
“那是幕府的武士。”店主苦笑,悄聲解釋道,“我瞧您不像是稻妻本地人,不知道這些也是正常。”
“幕府武士?”那便是正規的軍隊了?她還當是黑惡勢力欺壓百姓,“怎會如此?”
“您有所不知。”店主湊到熒的耳邊,用僅夠二人能聽到的聲音道,“自從五年前,兇獸帝厭逃脫封印,殺死将軍大人和宮司大人之後,雷電家便隻剩下了五傳。五傳鬥争割據,每一家都試圖獨掌大權,首先就要充盈私庫。這條商業街在經津一目的掌管下,稅金每月繳納,一年下來,隻稅金這一項支出就比先前将軍大人在世時高了将近五倍,更不用說物價也在飛漲……我這店,怕是開不了多久了。”
五年前,兇獸帝厭逃離封印了?還殺死了雷電影和八重神子?還有雷電五傳,熒曾在夢境中知道五傳的存在,但他們是類似于雷電家主脈的家仆一般的存在,她實在沒有想過,在未來的某一天,雷電家主脈竟會無人傳承,大權旁落。
這話信息量過大,熒習慣性地想要找散兵商讨。
她匆匆點了點頭:“多謝店主告知,我還有事,就先告辭了。”又從四次元背包中掏出一錠白銀,飛速塞進店主手中,“煩您為我講解許久,這點錢算作報酬,改日我再來買帳子。”
店主一驚,推拒說這太多了我不能要,說着便要把錢還給她。
熒執意要給,店主執意不收,一來一往就像拉鋸戰,半天沒個結果。熒無奈,隻好折中,随手抄起一頂帳子就要離開,店主卻叫她稍等,轉身進了店後,不多時便回來,手裡捧了一頂雪青色的床帳。
素手緩緩撫過雪青色的紗地帳子,店主擡眸望向熒:“這帳子是由楓丹的鲛紗織就,軟和清透,觸手生溫,罕見得很。我一直舍不得賣掉,也舍不得自己用。今日多謝您,這頂帳子便當作是我的謝禮,希望您能喜歡。”說完拜身行了一禮。
“您太客氣了,我很喜歡。”熒接過,不自知地輕笑起來,“這顔色很美。”
雪青色,像某個人的眼睛。
她收了帳子,從布店一路小跑回到新安置的宅子裡,扯開嗓子就喊:“散兵——你在哪——”
“哐啷”,窗框被粗暴地推開,散兵面無表情:“你叫魂呢?出什麼事了?”
熒快步走到窗下,正想把剛才得知的消息告訴他,但又忽然想到散兵說不定知道這些事,她貿然再提或許會重新揭開他的傷疤,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開口,糾起眉頭嗫嚅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
少年人無奈又戲谑地眨了眨眼,真情實感地損人:“你到底要幹嘛?出去一趟腦袋進水了?那可麻煩了,本來就不太聰明……”
“停!你不損我兩句會死?”熒在窗下仰頭看他,瞧見那張讨人厭的薄唇微微翹着,氣得牙癢,恨不得上去咬兩口。
“不會,”他神色惋惜,一手撐着下巴,因為歪頭而微微傾斜出一丁點兒雪色的發帶,看上去純良極了,“但是會少很多樂趣。”
熒:“……”
“到底什麼事?”散兵正色起來,收斂了輕慢的姿态,“直說就好。”
熒思忖良久,最終道:“這事,我們最好進屋慢慢說。”擡起手裡的帳子,“走,跟我一起去挂床帳。”
散兵漫不經心瞥過去,鲛紗映入眼簾,雪青色邃幽且麗,仿佛煙水浩渺。
那場被刻意遺忘的旖旎夢境突然卷土重來,溫軟濕熱的觸感重新偎貼上肌膚,他頓時僵住,仿佛被揪住了後頸皮的貓咪,惶惑擡眼,才驚覺她今天穿的正是那件銀紅色的紗裙,紅衣雪肌,活色生香。
散兵:“……”
“哐啷”,窗框被粗暴地合上了。
熒:?
她隻當他又抽風,進屋拽了人就走,一路還絮絮說完了在布店的見聞,絲毫沒察覺到少年偏高的體溫,以及從臉頰蔓延到脖頸的水粉色。
“所以,這些是你剛剛從布店老闆那兒聽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