熒一邊往床柱上綁絲繩一邊應聲:“是啊。這些事你知道嗎?”挂完一角便放下胳膊來捶幾下,模樣很是吃力。
散兵對她投過來的求助視線視若無睹,自顧自别開臉,沉吟片刻:“知曉些許。你說,是帝厭殺了那兩個女人?”
“我的确是這麼聽說的,但具體是不是,我可不清楚。”熒沒好氣地回他,語句停歇間帶了點兒不易察覺的喘,“你當真一點兒不幫我?”
散兵乜她一眼,見她跪坐在錦衾之間,腰脊亭亭,頰覆薄紅,床帳和紗裙均與夢境中如出一轍,又像被火燙到一樣匆匆移開目光:“挂個床帳還需要人幫?你是廢了還是沒手沒腳?”
熒沒發覺他的慌亂,借着幔帳遮擋偷偷翻了個白眼:“這不是我身高特殊,站又站不開,跪着又不夠高。不然你以為誰稀罕你呀?”
不稀罕……散兵臉色瞬間黑下來:“這麼硬氣,那就自己挂吧。”
自己挂就自己挂。熒懶得理他,撸起袖子就開始着手下一個角。
散兵吐出一口氣,将注意力重新掰回正事上,就已知推測道:“帝厭雖是上古兇獸,可如今已受了萬年鎮壓,且有神力封靈,狀态定然不及巅峰。若是他有能耐殺了那兩個女人,必得是完全掙脫了封印。可……”
“嗯?可什麼?”熒擎着手等了半天,沒等來下文。
“可他沒道理留下雷電五傳那窩蛇鼠。”他終于舍得擡眼,與她對上視線,“雖然雷電五傳隻是主脈的家仆,但你見過有人報仇還會留下仇家養的狗嗎?”頓了頓,加重語氣道,“更何況這仇可不止一朝一夕,而是千萬的年折辱。若換了我是那隻兇獸,别說是狗,就算是她見過的人,待過的地方,我都會一一清理幹淨的。”
嗯,聽上去似乎有點兒道理,但萬一帝厭他就是不按常理出牌呢?熒張了張嘴,半天沒說出話來,最後隻讪讪道:“那,那可能看起來還是你比較像兇獸吧。”
散兵:“……”
他咬牙:“你不信?”
熒低垂着眉眼,用手撫平鲛紗上的褶皺,慢慢搖了搖頭:“也不是不信,隻是現在咱們都一頭霧水的,沒什麼有用的線索,萬一先入為主了,豈不是更不利于得知真相?”
沒有線索嗎?鴉羽似的長睫垂下來,散兵想到禁地裡的薙光,又想到夢娘臨死前的話,緘默着把唇抿得蒼白,不置可否。
“哎呀,終于弄好了。”
說話間的功夫,熒終于挂好了她的寶貝床帳。她跳下床美滋滋地欣賞了一下整體氛圍,又和衣躺上去,在被褥間左滾兩下右滾兩下,一頭金發蹭得亂糟糟,仿佛某種毛絨絨又愛撒嬌的小動物。
他的眼皮跳起來,莫名覺得有些不妙,睫毛不住地抖:“你做什麼呢?”
“嗯?”少女用雙臂支撐起身子,淩亂的襟口微微敞開,露出一小塊雪玉似的肌膚來,鎖骨仿佛梅枝斜飛,“我來感受一下啊。你别說,這帳子真的不錯,果真濾光又透光。”她說這話的時候,陽光正好從帳子頂端濾下來,光斑鍍在她一張一合的唇瓣上,亮晶晶的,像花瓣糖。
散兵不愛吃糖,卻也不能否認發光的美好事物的确很引人注目。他定定地望了那塊光斑半晌,忽而又猛然垂下眼睑,過分濃長的睫毛将眸底的神色遮得一幹二淨,耳廓卻悄悄紅起來。他微微翕動一下嘴唇,吐出一個輕飄飄的字來:“醜。”
床帳半遮半掩,宛如花朵含苞,娉娉袅袅,日光傾灑,雪青色似霧似霭,水色朦胧。
“醜?”熒不敢苟同,“可我覺得還挺好看的呀……”
“醜。”少年人難得倔強,似困獸猶鬥。
“好吧,看得出來我們的品味有很大分歧。”熒聳了聳肩,不能理解直男的審美,“不過醜不醜沒關系,反正你不跟我一起睡,醜不到你。”
“……”散兵哽了一下,抿唇看向桌上的茶水,“是啊,反正我又不跟你一起睡。”睫毛抖得厲害,也不知是說給誰聽。
氣氛沉默下去,散兵哼了一聲,拂袖起身:“你且躺着吧。下午記得起來,你我一同去長野原家看看。”
當日下午,兩個人便一同去了長野原煙花店附近踩點。隻是沒想到,長野原家将傳家寶貝捂得嚴實,他們兩個從外旁敲側擊,探聽不到半點線索。
初夏的氣浪已經灼人,蟬鳴聲裡,熒擦掉額頭上的汗水,問:“那現在怎麼辦?人家是遵紀守法好公民,我們總不能上手直接搶人家的傳家寶吧?那也太不道德了。”
散兵抱着手臂嗤了一聲:“搶?搶也得知道那東西具體在哪,你現在知道嗎?”
她歎了口氣:“唉,這可怎麼辦……”過了一會兒又擡高了音調,玩笑道,“我剛看見店主是個女孩子,要不你使個美男計,讓她看上你,然後把火石當聘禮給你?”
散兵:“…………”
沉默格外長久。
他氣笑了:“上次有個應小姐還不夠,這次又要來個長野原小姐嗎?”
“嗯,怎麼不可以呢?”熒抛了個梗,對面半天沒反應,她才想起來這人跟她不在同一個年代,“男孩子犧牲下色相怎麼了?再說,我看那小姐姐可好看了,沒準兒你還能順帶着把終身大事解決了,不虧呢。”
對面還是沒聲響,她奇怪側頭,對上少年風雨欲來的眼眸。
他把唇角繃成一道細線,斜睨她一眼,面上似有黑氣籠罩,眼尾的紅痕格外靡銳冷冽。
完蛋了,熒心想,玩笑開過了頭。兩個人相處甚久,她曉得他脾氣不怎麼好,連忙道歉:“對、對不起嘛,我說錯話了。”
眉梢一挑,散兵冷笑道:“錯在哪?”
熒:“……”
這個問題……不是一般女方才會這麼問嗎?
但她不能把心裡話說出來,她隻能老老實實低頭認錯:“錯在說話不過腦子,胡亂開玩笑,我以後一定注意,絕不再犯。”
熒自認為這歉道得很有水平,既找到了根源又表明了決心,結果這人隻是一言不發地盯着她,表情晦暗不明。好半天,散兵終于施舍了一聲冷哼:“蠢。”
熒:“欸?”
“我倒是無所謂用你說的那個辦法,左右我也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不知憐香惜玉四字該如何寫。”他仍舊笑着,隻是眼中和唇畔的譏諷滿溢而出,“就怕屆時熒姐姐見不得長野原小姐傷心,如同先前見不得應小姐傷心那樣,旁人同你賣個可憐、掉幾滴眼淚,你便當了真,什麼都往外說。”
因為這事有前車之鑒,所以她百口莫辯。熒連連擺手,急切道:“不會的,我答應過你,絕對不會再做先前那種事了。”
他咄咄逼人,黛藍色的眼睛潤澤又暗沉,死死鎖住她:“憑你空口一說,我如何信?”
“這……”
這可難倒了熒,她身上沒什麼有價值的信物,唯一拿的出手的還是他給她套上的塵響,但這東西她又不能還給他——若是還了,不知道這位大爺又要發多大的脾氣。
她不死心,又去翻背包,最後失望而歸,嗫嚅半天,老實巴交道:“我身上也沒有什麼信物可以給你……要不,你先說說你想要什麼,之後我再給你補上?”像極了在收銀台前發現自己沒帶手機也沒帶現金的傻子,全身上下的口袋都翻出來也無力回天,隻能給收銀小姐姐打欠條。
散兵愣了片刻,似乎在思索想要什麼,可是半晌後,隻深深地看她一眼,扭過頭去:“算了。我也沒什麼想要的東西。”
又來了,這副世上萬事都無關痛癢的剝離模樣。也許因為少時突逢變故,他平日雖能與她吵吵鬧鬧,但于細枝末節處仍會流露出不符合年齡的冷淡和漠視。熒能隐約猜出這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若是沒有珍視的事物,那便無所謂得到或失去。
但……
她握住他冰涼的手,嗓音輕且堅定:“我一定會給你的。還有之前那些說要給你的,我都記着的,不會忘。”
“之前?”散兵困惑,不自覺地牽緊她,“什麼時候?我不記得。”
熒沖他眨眨眼:“秘密,到時候再告訴你。”
“嘁,裝模作樣。”少年人嘴上不屑一顧,眉眼卻軟軟地塌下來,罕見的溫柔。
若非失望至極,誰又會抗拒憧憬?她隻希望未來的日子裡,他能有歡愉可期。
風吹濃蔭,細碎日光随之浮動,路面夾縫中的碎石上覆着青苔。少年牽着她的手,慢慢步下長街的石階。
靜默着走了一會兒,熒忽然搖了搖兩個人相握的手:“今天也沒收獲呢。”語氣很是失落。
散兵看着她像小孩子玩鬧那樣搖手,不禁笑了一聲,反應過來又趕緊壓下嘴角:“沒有是意料之中,若是長野原家都是愚笨之輩,也走不到今天。”
“話雖這麼說,但還是會有點兒失望。也不知道我們要在這裡等多久。”她還記得她有任務在身呢。
對了,說起任務,這幾天系統似乎沒怎麼出來。自從進了禁地之後,系統就像死機了一樣。難道說因為禁地在原著中并沒有對應劇情,連帶着這次稻妻之旅也跟原著沒有半點關系,所以系統就不管她了?
“不會等太久的。”好聽的少年嗓音打斷她的思緒,話說得輕飄飄,聽上去卻莫名可信。
熒笑了:“你怎麼敢笃定?”
他不答反問,氣定神閑:“現在是什麼季節?”
“夏天啊。”熒擡頭往四周看了看,不明白為什麼忽然這麼問。
“是啊,”散兵諄諄善誘,“往年這個時候,鳴神大社該着手準備祭典了。每年夏日祭,整個稻妻的煙花都由長野原家提供。”
熒試探道:“嗯……所以?我們要趁那個時候去偷火石?”
散兵:“……”她如今倒是跟“偷”杠上了。
“每年的這個時候,他們會招集大量的短期工人。”他念她并非稻妻本地人,特意解釋說,“短期工人的身份檢查并不嚴格,且夏日祭一旦結束便可以離開。”
“所以,你想趁這個時候混進長野原家?”熒上上下下打量他,“我倒是沒什麼問題,但是你可以嗎?”
畢竟他曾是雷電家的少主,最是殊勝尊貴,稻妻人士皆可算作他的子民,可如今卻要……
散兵莫名其妙地看她兩眼:“我怎麼樣,你不是都見過?”
她蠕動幾下唇瓣,一時無言。
“搞不明白你在想什麼。我的往事,隻會比你見過的更不堪,更肮髒。”他松松地牽着她,腳下步子不急不緩,風輕雲淡,“與其擔心我,不如想想你自己吧。我聽你之前所說,似乎你在那個世界隻會念書吧。四體不勤五谷不分?”
熒:“……”
她反駁:“我沒有,我其實還挺能打的來着。”就是來這兒以後遇見的全都是牛鬼蛇神,顯得不太夠看。
“是嘛。”他的聲音裡帶了點兒清朗的笑意,“那我以後便仰仗師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