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蟬鳴聲裡走得飛快,轉眼就到了夏日祭前夕。
“你們想來應聘夏日祭之前的短期工人?”問話的少女一身橘衣,神色為難,“可是今年的工人已經招滿了。”
熒飛快與散兵互換了一個眼神:“招滿了?”
土生土長的稻妻人在回憶裡搜腸刮肚半天:“我記得,早些年總是會招到祭典開始前一旬,怎麼今年……?”
“早些年?喲,這位小哥說的早些年應該是八九年前,我老爹管事的時候吧。”少女應該是習慣性地朝人彎起眼眸,隻是亮橘色中的笑意略微苦澀,“現在我們基本用不了這麼多人手啦。”
散兵不解:“用不了?如今祭典的規格縮水了嗎?”
她點點頭:“小哥應該是許久沒有回稻妻來了吧。自從将軍大人出事之後,主城外圍的島嶼便會時不時陷入雷暴之中,短則數旬,長則半年。制作煙花的關鍵材料多半出自那些地方,如今雷暴肆虐,原材料稀缺,祭典規格自然不如從前。”
“我也想做一場像早些年那樣盛大的煙花祭,”少女聳了聳肩,歎息道,“隻可惜有心無力。”
熒忽然開口:“長野原小姐,那如果我們能幫您找齊您所需的材料,您能讓我們跟您一起做煙花嗎?”
“欸?欸?”長野原家過分年輕的店主不由對她側目,“你們要是實在缺錢想打零工的話,可以去隔壁小吃店看看的,八醞島那邊現在很危險的。”
“不是不是,我們不是缺錢。”我們隻是想進你家煙花店。
“那……”長野原抿了抿唇角,模樣有些為難,“可是如今正是雷暴頻發之時。”
熒抓住她的動搖,連忙拉過站在一邊當背景闆的散兵開始推銷:“沒關系的,我師弟超能打,他不怕。”
以為混進長野原這個計劃出師未捷身先死,在考慮直接偷東西的散兵:?
“哦哦,這位小哥——”店主期待的目光轉到散兵身上。
散兵覺得自己像走在路邊忽然被熒踹了一腳的狗,或者在橋頭上長得好好的忽然被熒踢了兩腳的樹。但長野原顯然已經燃起了希望,他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我師姐說得不錯。”嘴角熟練翹起,他彎眸笑得溫和,少年嗓音幹淨可親,“在下對周遭的島嶼也算熟悉,況且我和師姐也并非囊中羞澀,而是實在想要親身體驗一下煙花的制作過程,這才冒昧上前打擾。您若是放心,大可讓我去一試。”
“哦,原來你們是喜歡煙花啊。”長野原一叉腰,笑得看不到眼睛,“早說嘛,直接來看就好了,有人喜歡煙花我高興還來不及呢。雖說現在原材料不怎麼充足,但對如今的祭典規格來說也算恰好,你們倆就别去那麼危險的地方了。”
熒一愣,望進少女澄澈的眼眸,裡面笑意純粹明媚,落落大方。
這餡餅掉得太突然。她與散兵交換了一個眼神,不好意思地推讓道:“這,不太合适吧……我們什麼忙也沒有幫上您……”
“這有什麼。”少女擺了擺手,“你們叫我宵宮就好,您來您去的,我不太習慣。煙花數量不多,已經快做完了,想來的話就跟上吧。”
工作前要先換工作服。
更衣間内,熒蹙眉,為難地望着手上一堆稻妻特色服飾。
平日裡的衣裙雖然也不容易穿,但穿越當晚她有功夫細細琢磨、練習,可現在散兵和宵宮正在外頭等她,她簡直騎虎難下,隻好胡亂套上衣服,聊勝于無地周整幾下,然後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推開了更衣間的門。
稻妻的居所内或多或少都有櫻樹,散兵正着一身淺灰藍色的基平,抄着手閑散地站在蒼翠櫻葉下,一副無所事事的模樣。
他素日裡多穿些色深的衣物,譬如黛藍或玄色,濃墨重彩,與靡麗的眉眼相互映襯,更顯其美貌的鋒銳。但此刻一身淺淡灰暗的顔色,削弱了眼尾绯紅的妩媚驚豔,倒是愈發襯得他氣質如玉,多了幾分少年人的幹淨澄澈。
果然人好看套麻袋都好看,熒在心底感慨,若是拉來一個路人甲穿這件衣服,效果保準路人到不能再路人,哪會像散兵這樣,好像來個攝像機就能開始拍偶像劇了似的。
她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被偷看的人大概是渾身上下連腳底闆都長了眼睛,幾乎立刻就抓住了熒直勾勾的視線。對視兩秒後他先是下意識錯開視線,留下個粉色的耳朵,而後又很快扭過頭來,死死皺起的眉頭昭示着他的無奈和困惑。
“你能不能好好穿衣服?”他沒好氣地說。
熒:嗯?
她低頭扯了扯自己邋裡邋遢亂七八糟的衣角,擡起頭來理不直氣也壯:“我不會穿,你過來幫我一下。”
散兵詫異中帶着無語:“你連衣服都不會穿?”但還是乖乖走了過去。
“我又不是稻妻人嘛。”
說話間的功夫,散兵已經貼到身後,過近的氣息和溫度令熒悄悄繃緊了脊背。他的手先是在她的腰際徘徊摸索,隔着輕薄的夏衣,薄繭帶來的癢意若有若無,熒咬着嘴角屏住呼吸,偏頭默默看了他一眼,少年眼尾殷紅逶迤,低垂的長睫在眼下投了一團淺翳,嘴角也輕抿着,臉上沒什麼表情。
見他沒有絲毫不耐,她的膽子大了起來:“你教教我?”
散兵從鼻腔裡哼了一聲,手上動作依舊,眼皮也不擡:“自己看着學,明天還不會我可不幫你穿。”
話音剛落,他正好系完最後一個結繩,熒心想你讓我學個寂寞。
“你剛剛說的太晚了,我還沒開始學你就弄完了。”她同他好聲好氣地商量,“要不你重新來一遍,我保證好好學……”
微涼的指尖點上她的後頸,仿佛一滴沁涼的花露沒入衣襟,在神經末梢上掀起一陣狂風暴雨,熒打了個哆嗦,語調一變,“你你你,你要幹什麼?!”
她像被揪住了後頸皮的貓一樣無措,反應之大讓散兵都吓了一跳:“你叫什麼?”他把那縷壓在衣服裡的頭發小心地挑出來,剜了她一眼,“我能吃了你嗎?”
說不定呢。熒蠕動幾下唇瓣,最終把湧到喉頭的話咽了下去,換了一句:“那我現在還是不會穿。”
“嗯,”散兵輕哼,“我也沒指望你能學會。”
她不會穿,明天不還是得麻煩他嗎?這人會不會算賬啊。熒抿了抿唇,懶得出聲提醒他。
站在不遠處目睹了一切的宵宮露出了然的笑容:“你倆感情真好。”
熒被侃得臉冒熱氣,往旁邊斜了一眼,發現另一位當事人也沒有反駁的意圖,于是隻笑了笑,落在外人眼裡反倒有幾分羞赧的味道。
眼見宵宮的嘴角越咧越大,散兵及時出聲打斷:“在下與師姐已然準備就緒,不知何時能開始呢?”
“跟我來吧!”宵宮沖他們招了招手。
屐底踏過木質連廊上斑駁的歲月紋理,灰藍色的衣角輕拂過圓潤卵石鋪就的小路,三人最終來到制作煙花的小院,十數個與他們穿着相同衣物的人正在勞作,硝石的氣味籠罩着這片不大的院子,熒皺了皺鼻子,散兵側頭瞧了她一眼,又很快移開視線。
宵宮帶着熒和散兵觀摩半晌,佐以耐心解說,不一會兒大腦就下達了“已學會”的指令。熒蠢蠢欲動:“我可以試試嗎?”
“你行嗎?”散兵在一邊嘴欠發問,被她狠狠瞪了回去。
“當然可以!”宵宮答應倒得很是痛快。
熒興緻勃勃地挽起袖子,稍微提着裙角,輕快躍下台階。散兵就在廊上揣着手旁觀。
宵宮看看熒,又看看散兵:“小哥,其實你隻是陪着你師姐來的吧。”不等散兵辯解,“先别急着否認,我看得出來。”
“真好呀,有人願意陪着她,做她想做的事。”
應該是與他和熒同齡的少女把眼睛笑成月牙。
散兵卻從長野原的笑意中品出幾分苦澀的意味。他想了下,覺得她可能也有想要實現的願望,于是直白地問:“您是有什麼困擾嗎?”
自小到大他都很少有這麼直白的時刻。這或許要托這位長野原的福,因為散兵思來想去,總覺得對付這種性格的人,坦率比試探效果更好。
宵宮輕輕歎了口氣:“嗯,還是煙花的事情啦,自從将軍去世,雷電五傳……唉。”話止于此,不知是不願多說還是不敢多說。
散兵想起前些日子熒帶回的信息,覺得長野原的難處或許也是與賦稅相關。從前将軍一脈獨大,五傳縱然不滿,也不敢陽奉陰違過多克扣,如今他們各立門戶,都想拼命斂财,百姓自然苦不堪言。要這麼多錢,還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喂!”
少女清甜的嗓音打斷他的思索,散兵擡頭,熒正站在樹下濃蔭裡,亮晶晶的眸子裡倒映着細碎的櫻瓣和他。
她朝他招手:“你快過來幹活啦,不許在那裡偷懶!”斑駁的光斑也随着她的動作在那頭金發上跳來跳去,仿佛浮光躍金。
他不自覺地彎了彎眼睛:“來了。”
熒動手能力很強,那些已經調配好比例的原料在她手裡很快變成一個個長短粗細形狀都不一樣的煙花筒,散兵瞧她做得起勁,就一邊給她當遞送材料的下手,一邊留意着院中工人的一舉一動。
工人三三兩兩分布在院落各處,總共十五六人,基本都是鬓泛灰白,看上去五十多歲的模樣,按理說這種年紀的人大多在家頤養天年,少有做短工。
他豎着耳朵聽了半天,工人們所談大多都是窘迫生計,哀聲載道,關于地魄的線索半點沒有聽到——不過這也有情可原。
但,有關稻妻時局的議論也毫無風聲。不知是這些人當真守口如瓶,還是迫于督察壓力,隻字不敢提。分明那個女人還在時,百姓就算不敢肆意闊談,也起碼有評判的勇氣。
短短五年,能将稻妻禍害成這副模樣,那些人可真是好手段。
熒包完手頭的煙花筒,習慣性地等散兵遞給她材料,可是手伸出去半天也沒等來想要的東西。她輕輕用手肘搗了他一下:“怎麼了?”
“沒怎麼。”散兵将将回神,俯耳對她說,“偷還是借,你選一個吧。”
“嗯?”熒四下望了望,“你有眉目了?”
散兵沉默良久,誠實道:“沒有,我隻是看雷電五傳不爽,想早點動手。”
熒:“……”那你偷又沒處偷,選什麼嘛。
她覺得有點好笑,問:“怎麼借?”
“去八醞島看看。”散兵忽然抓起她的手,将調配好的一包原料塞進她手裡,笑得眉眼彎彎,“或許,我們能送長野原一個人情呢。”
稻妻版圖多海,陸塊不相連,唯有八醞島和神無冢兩島之間有淺灘交互,通行還算方便。原先島上礦源豐富,百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也算安居樂業,而如今雷暴肆虐,人們多搬遷至鳴神島定居,偌大的兩座島嶼幾乎成了無人之地。
熒和散兵本來打算坐船前往八醞島,畢竟靈力和體力能節省一點是一點,結果去了港口一問,人家都嫌那邊危險,不樂意載他們,最後還是花了雙倍的價錢,才勉強說通了一位船夫,登上了一葉前往雷暴中心的小船。
行不多時,便隔着海面望到西方天空上紫雲籠罩,隐約還能聽見從天際傳來的雷聲,熒吸了口氣,感覺空氣稀薄不少,風雨欲來。
她扭過頭去看散兵,他發上的雪色發帶随風高揚,輕靈得展翅欲飛,可那雙眼睛卻濕漉漉地沉着,仿佛汲滿了稻妻的雷雨。
他肯定是想起過去了。
當年雷電影将他趕出家門的借口——帝厭,正是被鎮壓在神無冢的地脈之下。現在雷電影和八重神子已死,兩島雷暴肆虐,地脈不穩,兇獸逃脫,他們貿然前往與神無冢相近的八醞島,也不知會不會出什麼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