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向山最高峰的神櫻樹下站了一個人影。
曉風殘月,晨光熹微,散兵略微仰頭,櫻瓣上的露水便沿着花瓣邊緣墜落,滴在他眉心中央,被他閉着眼拂去。
這裡是夢嗎?還是幻境?分明他失去意識之前是在八醞島的,影向山與八醞島相去甚遠,他怎麼會出現在此處?帝厭搞的什麼鬼?
周遭的一切都是未知,他不敢随意動用靈力,上古失傳的陣法中有能吞噬靈力的陣法,也有一旦在陣内使用靈力便會爆體而亡的陣法,萬一帝厭是用了這些東西困住他,輕舉妄動反而不好,還是先從附近找找線索。
散兵圍着神櫻樹轉了一圈,什麼也沒有發現,正迷茫間,身邊漸漸浮現出兩個人影。
風突然加大了力度,吹得櫻條簌簌作響,露珠如落雨一般砸在散兵身上,他卻渾然不覺,隻死死盯住眼前兩人。
八重神子,和雷電影。
從前他滿懷怨怒,不明白她們為什麼非用那麼蹩腳的借口将他趕走,念她們,更恨她們。直到現在,他才隐約察覺到當年之事另有隐情,可她們卻不在了,讓他的愛恨都無處落腳。
自從十一歲離開雷電家,他隻偶爾會與她們在夢裡相見。但夢終究是夢,醒來後總是朦胧不清。就連夢娘的陣法也隻是讓過去重現,并沒有給現在的他一個見她們的機會。
可眼下,她們正站在他面前。
人生久别不成悲,乍相逢才悲。散兵年少時也曾想過,如果她們再與他見面,他會擺出怎樣冷漠不屑的姿态和神情,如果她們回心轉意了,要他回家去,他又要如何如何。可如今她們就在他面前,他卻好像不是他了,聲帶仿佛被剜掉,說不出一個字,嘴角也壓了千斤重,連表情也控制不了,隻會怔怔地看着她們。
兩雙幾乎如出一轍的黛色眼眸兩兩對視,一雙眼睛裡滿是驚愕和不可置信,而另一雙眼睛卻好像面前空無一人。
雷電影上前幾步,直直穿過他的身體,散兵這才發現,原來她們都不是實體,隻是凝聚而成的幻象。
她站到崖邊,望向天際噴薄欲出的太陽。
八重神子也上前來,與她并肩:“日出真美呢。”
“是啊。”她應完,沉默了很久,才沒頭沒尾地說,“我不想銷毀他。”
銷毀什麼?散兵的眼皮跳了一跳。
八重神子露出早有預料的表情:“哪怕這個決定會加速你我的滅亡?”
滅亡?散兵扭頭去看雷電影,她的表情恬淡又平靜,茜紫色混了日出的丹紅,呈現出一種宛如凝固的血的顔色。
“這畸形的制度早就該走到盡頭了。”她這麼說,“其實,雖然你說我失敗了,可我并沒有這麼覺得。”
八重神子反駁她:“但你一開始隻是想做一個盛放神之心的容器。容器不該是一個小孩子,更何況那個孩子還會哭會笑,還會長大。他不是一個容器了。”
“他不是容器。”雷電影點頭,“可你難道不覺得,一個人,”她停頓了一下,強調道,“一個新生的人,更能給這支腐朽的血脈帶來希望嗎?”
她笑起來,笑容很淺,比櫻花花苞的香味還要淡,可就是這樣一個短暫的笑沖破了那片肮髒的血色,這一瞬間霞光噴薄而出,燦爛又透明的光洗淨了黯淡。
“他不是人類,不受雷電家的規束,而我将我和姐姐血脈裡十之八九的神力鑄成神之心,嵌進他體内,他又能擁有雷電家的力量。”
說完,她回過頭來,散兵下意識對上她的視線,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才發現身側的櫻樹後面探出一個小腦袋來。
是他,年幼的他。
散兵記不得這是自己幾歲時的模樣,也找不到有關剛才那番對話的回憶。他隐約能猜到她們口中的“他”是指誰,但他不想相信這些話的真實性,或許這是帝厭刻意捏造出來的呢?
八重神子也随之回頭,朝小男孩招了招手:“過來。”像在喚什麼小貓小狗似的。
尚且年幼的他小跑過去,穿過如今的自己,在兩個女人跟前怯怯地刹住腳,眨着眼仰望她們:“母親。”
狐狸笑彎了腰:“小家夥,我可不是你母親。”又對雷電影說,“你造出來的,你負責。”
雷電影蹲下身子,嘴角的弧度僵硬又小心翼翼:“我是你的母親。”
小男孩似乎被這詭異的笑吓到了,往後踉跄了一下。狐狸笑得更大聲了,毛茸茸的耳朵花枝亂顫。
散兵也跟着笑起來。
他知道,她一直都是這樣,刻意笑比哭還難看。
雷電影歎了口氣,伸出手,掌心朝向他:“從今往後,你就叫國崩,好不好?”
她沒有等很久,很快地,小孩子肉乎乎的手掌就放進了她的手心。
仿佛褪色一般,神櫻樹下的畫面逐漸淡去。散兵回頭,雷電宅連亘的绯櫻把花瓣送到他眼前,與花瓣一齊飄來的,還有藥材的腥苦和孩子的抽噎。
這又是怎麼了?散兵印象裡自己的身體一直很健康,就算是風寒也甚少喝藥,不舒服睡幾覺就好了。
可眼前的畫面卻與他的認知完全相左:小小的男孩比剛才消瘦了大半,分明該是新生,卻蒼白又萎靡,像還沒來得及吐苞便枯萎的枝條。他坐在窗邊,眼睛因為瘦削而顯得愈發大,大得有些驚人,裡面沒什麼光采,隻出神地望着窗外,不知在看什麼。
“國崩。”
忽然有人喚他,散兵回頭,是雷電影,她端着一碗黑漆漆熱騰騰的藥汁,站在男孩身後,就隻喚了那一聲,再沒說什麼旁的催促之語。
男孩恍若未聞。
她低下頭,睫毛顫了顫,将藥放在小桌上,一言不發。
雷電影這人就像稻妻連綿不絕的櫻樹,緘默卻又存在感極強,與她獨處通常都是寂靜的,散兵早就習慣了這氛圍。
所幸這份安靜并沒有維持很久,雷電真的身影很快浮現在屋中,打破了僵局。
她坐到男孩身邊,輕輕喚了一聲他的名字,然後将他抱進懷裡。男孩不應答,隻是瞪着失神的大眼睛看她一眼,腦袋往她懷中眷戀地貼了貼,絨絨的發頂撓着她的下巴,像隻親人的小動物一樣,不吵不鬧。
“吃藥了。”她端起藥碗,柔柔地哄,“吃完就不痛了。”
他搖頭,似困獸猶鬥:“痛。”
姐妹二人對視一眼,神色皆是為難。
雷電真放下了藥碗,歎了口氣:“于他而言,凡藥的功效不過是杯水車薪罷了。”
雷電影也跟着歎氣道:“是我失策,他還太小,承受不住你我二人血脈裡的雷電之力。”
“就算神之心裡隻有一人的雷電之力,他也還是會疼痛難忍。天道是不會容忍他的。”雷電真寬慰道,“你無需過于自責。現在隻盼神子能及時帶回塵響,隐了他這一身氣息,讓他能夠安穩長大。”
“也不知神子何時才能回來。将他藏在地宮裡雖然能抵擋一部分疼痛,可終歸不是長久之計。”雷電影焦急地在屋内踱了兩步,突然回頭,“不如我先把他體内的神之心取出來,總好過讓他一直受折磨。”
小男孩猛地瑟縮了一下。
雷電真一貫柔和平靜的表情也維持不住,她拔高了音調:“荒唐!現在取出神之心,無異于剜他的心。你放置神之心時已經剖開過他的胸膛一次,難道還要來第二次、第三次嗎?!”
“可是鑄神之心時,我們幾乎放光了全身的血,我想也差不多……”雷電影猶未放棄,想要勸說姐姐。
“可那是你我的選擇,我們必須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雷電真打斷她,重新平靜下來的嗓音瀝出幾分痛楚,“他不一樣。”
“這些本來就是我們強加給他的。他本可以無病無痛地長大,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還那麼小,就要在完全清醒的狀态下被剖開胸膛,時時刻刻處于灼燒的痛苦中。”
她低下頭,男孩安靜地靠在她懷裡,軟綿綿、熱乎乎,像是藏在雌鳥翅膀下的雛鳥,乖得令人憐惜。
“是我們不願溺斃,将他也拉了下來。”她蒼涼地笑了笑,偏過頭去,淚水濡濕了睫毛,“是我們虧欠他。”
忽然,一隻滾燙又細膩的手摸了摸雷電真的眼角,正好拭去那滴眼淚。她睜開眼,男孩正懵懂又好奇地望着她。
胸膛蓦然傳來一陣劇痛,散兵抓住心口,感受着肋骨下狂烈又綿長的轟鳴。
這份疼遲到了十數年,今日終于跋涉過歲月迢迢,紮在了他的心上。
熒醒來的時候,窗棂上似乎停了隻過于聒噪的團雀,一聲疊一聲地叫,吵得她耳朵痛。
震驚和悲恸讓她遲遲回不過神來。前者來自于巨大的信息量,而後者……
她直起身子,僵滞的目光緩緩落到仍在沉睡的少年身上。
散兵與帝厭交手後,便昏迷至今。熒衣不解帶地照顧他,或許是太累了,不知不覺伏在他床邊睡了一覺,沒想到卻窺見了他的夢境。
眨眨眼,收攏了心神,她忍不住伸出已經壓麻了手,輕輕撫了撫他緊皺的眉心。
“叮咚,角色「散兵」已獲得‘被封鎖的記憶(一)’,系統已為您完成同步共享,角色本人并不知曉同步共享的存在。”
“支線任務‘恒常一夢’進度+20,目前進度(75/100),恭喜宿主已完成四分之三,真相就在眼前了!”
“為您發放支線任務階段獎勵‘還魂草’,該道具十分珍貴,功能用途還請宿主自行搜查。”
系統飛速彙報完進度,消失在了熒的眼前,對她的态度堪稱轉了一百八十度的彎,看來不在原著主線中的劇情它都懶得去管。
但比起這些無關緊要之事,更令她在意的,還是散兵那段被封鎖的記憶。
散兵的記憶被封鎖過,而且還被封鎖過不止一段。熒想起當初在化業鎮,系統曾隐晦地跟她提起過,散兵對夢娘的法術有抗性,但他又沒有見過夢娘……所以散兵的記憶可能是由其他夢貘封鎖的,或者是由夢貘族的法術封鎖的。
考慮到夢貘一般隻靠吞食噩夢為生,且散兵出問題的記憶都是與雷電家有關,于是熒推測,是雷電姐妹或者八重神子學習了夢貘術法,封鎖了散兵的部分記憶。
但是,為什麼呢?隻是想讓他忘記那段痛苦的回憶嗎?
她想起來,上天玄山那日,她在他的背上做了一個夢,夢裡的他被藏進了地宮,可還是疼痛難忍。
她又想起來,在剛剛的夢裡,雷電真說他曾在清醒的狀态下被剖開過胸膛。
他追求真相,可這樣的往事,這樣的回憶,對他來說真的好嗎?熒想不通。
細白的手指不由自主,從眉骨開始,滑過他的側臉和唇畔,滑過他的下颔和鎖骨,正欲繼續往下之時,突然被一股炙熱又巨大的力道攥住。
熒擡眼,對上迷蒙又沉痛的堇青色眼眸。
他才剛醒,眼底還殘存着夢的霧氣,把眼尾的紅給染濕:“你……”昏了一天兩夜,往日如流水濺玉一般的聲音此刻嘶啞似失水枯葉,半點聽不出是個少年人。
“你醒了,要不要喝點水?”熒回握住他的手,不讓他繼續說話,怕傷了嗓子。
散兵微微側頭,額上搭着的沾濕的方巾順勢滾到枕邊,他一瞬不瞬地瞅了她一會兒,抽回手來,重新合上眼:“不了。”
分明是他先抓住她不放的,可到最後也是他先松了手。熒說不清自己的心情。她忍着喉管裡湧上來的酸澀,重新握起他的手,貼上自己的側頰。
她輕聲哄他:“那要不要喝點粥?我之前煮好了,還在竈上溫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