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眷點了點頭,下車,融進夜色裡,林慕南靜靜看着葛眷孤寂的背影,意識幽域裡沒防備地傳來一波電湧般的觸動,仿佛還是覺得不忍心。
葛眷坐在林慕南對面,痛述即将壽終的親人最後的心願,求林慕南搭一把手的畫面,在林慕南腦海裡一再浮現,雖然當時表态總體上是種留有餘地的拒絕,但在林慕南本心裡,此前應激性的拒絕也并非不可調整,他還是準備盡快捋清原委,最好幫上葛家父子一把的。
舊賬不翻,隻希望能冰釋前嫌,再被接納,也許沒有那麼難。
晚餐之後,林慕南提請會話,問林靖乾:“爸爸,葛玄成這個人你了解嗎?”
“那可是一代老儒商了。有性格、有手段,在商界發展不錯。怎麼問起他?”
“瀝央大學有一位葛眷教授,是他兒子,我申請了他的項目。”
“哦,據我所知,葛眷教授是計算力學專業的宗師人物,我猜你上了大學期間就會跟着他。”林靖乾說,“至于他父親葛玄成,原和顧門是一伍的,你要問的是這個吧?”
“那重新吸納葛玄成的學術成果入顧門,你覺得有可能嗎?”
“如果這樣是你希望的,就去直接跟顧太翁談談吧。”
“這個話題我上次跟太翁提起過,太翁好像不想多談。”
“那要看你怎麼談了。”
“那我如果下了決心,在這上面多花些功夫,值得嗎?”
“怎麼說呢,葛玄成這個人,早年考古發掘古書,翻譯古文字,改編通俗本時,大概有的地方不尊重事實,即所謂學術造假。聽你母親說,顧門不滿意葛玄成的地方主要是治學浮躁,不專業化。葛玄成從商很靈活,即使四十歲才幹這行,财富積累卻極快,幫助國家壓制過外國炒家哄擡的物價。到底文人出身,還是有精神的。”
“聽起來你對他評價還不錯?”
“其人不乏值得稱道的地方。”
“我知道了。”
晚上,林慕南照例來找顧九荒聊天,有了林靖乾的鼓勵,林慕南開啟了這個話題:“太翁,我聽說過一些關于三零年葛玄成學術造假案的零碎信息,你願意給我講講嗎?”
“怎麼你突然提起這件事?”
“我大學主修計算力學專業,葛玄成的兒子是這個領域知名導師,叫葛眷,他和我提過那樁學案。”
顧九荒愣了愣,點頭,緩緩地說:“好啊,太翁講給你聽聽。”
林慕南給顧九荒斟了茶,等他講完,問:“那麼,太翁,三零年學案,你現在釋然了嗎?”
“那不是釋然與否的問題,我和葛玄成沒有私怨,師生決裂,隻因為後來道不相容。”
“葛玄成日子不多了,如果他抱憾死去,你的遺憾也同樣再不能補圓。所以趁人還在,太翁,你再考慮考慮,舊誼還追嗎?”
顧九荒放下了茶碗,他的手似乎有點抖,插至大腿根處的衣襟之下,強笑說:“娃呀,你真像你媽媽,小刺猬似的,又心軟得一塌糊塗。”
林慕南沒有說話,他知道,顧九荒也并非無動于衷。
顧九荒說完評價林慕南那句話後,低了一會兒頭,饒是扯了幾句閑話,仍沒完全填補調整情緒的時間空隙,終是停頓了一會兒,才繼續說:“其實我總是想起他,也設想過如果能迎面遇上,我和他找間茶館坐下來,談談天,談談地,再不談理想信念。人老了更念舊情,但不能不接受生命裡那些不可調和的矛盾,比如我和葛玄成師生一場,情分是消泯不了的,可它沒跟上時間的腳步,自然不可追了。”
“可是太翁,葛玄成一旦會有不測,怎麼作結你考慮好了嗎?”
顧九荒歎了一口氣:“人生最後天作結,我考慮那也是白考慮。”
“我本來也是這麼想的。但是現在看着你的眼睛,太翁,我有了别的想法。”
“什麼想法?”
“太翁,你和葛玄成師生決裂,僅僅是因為學術理念相沖突,沒有其他隐情嗎?或者說你們是即是離,和我林顧兩門樞機大事搭得上關系嗎?”
“自然無關,你哪來的這些陰謀論思想?”顧九荒立即道,那雙看過一個多世紀風霜雨雪的眼睛微有波動,但無絲毫怯避,多半看得出林慕南心裡湧動的小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