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璇點頭,垂下了眼眸,眉頭微蹙地,由眉峰處似有絲絲縷縷無形幽線糾結過印堂,像煙雲袅袅,遮蔽了深不可測的溝谷。
在對話都停止了以後,一團豔陽的包裹之中,瞧着夏青璇“那一低頭的溫柔”(1),就像詩人筆下“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裡“丁香一樣的結着愁怨的姑娘”(2),而在一年多前偶遇的初夏,滂沱大雨裡,她卻好似一株木棉般倔強挺拔,滿身紅碩的花朵,像沉重的歎息,又像英勇的火炬(3)。
低頭擺弄一番背包以後,夏青璇握住了林慕南右手,四指從虎口插至掌中,掌心貼于手背,擡起他手臂,重又放回他自己的右腿上,隻不過在兩者中間墊入了夏青璇舒展平整的随身背包。
手臂下墊着皮質背包,肘彎處又被塞進了寬厚的塗鴉本,聽見耳旁夏青璇的叮囑:“身體往低傾一點,壓着手臂,能減輕出血狀況。”
林慕南克制住了表情與動作的驚動,隻感到被碰觸之處一團柔軟微溫。
沒有放開已經牽了的手,就着林慕南曲肘壓在腿上從而偏斜過來的姿勢,夏青璇用同他相鄰的另一隻手臂繞過其後頸,扶着他的側臉,引他靠向了自己的肩膀。
林慕南從下颌骨向上看夏青璇面孔上如水波般柔和規整的肌理線條,以視覺為媒,那片細膩柔波蕩着蕩着就蕩進了心底,送來一絲不同于以往所有滋味的清甜,心亂了,還要故作鎮定:“像百寶箱一樣,你還懂些救護知識……”
“素質教育嘛,你家難道會少!”從字面上像是應付了事的一個回應,夏青璇噙一簇淡得近乎無痕的笑,嗓音低低的,如那片細膩柔波上方驚起的一縷清風。
至少有一刻鐘了,傷處有點發熱,血流未止,透過外套的幾層纏縛,洇出了斑斑點點,如紅梅傲雪,夏青璇大約是看見了,移開牽手的手,反将紅梅攥進了手掌之中。
“這出血量這樣實在大了點,有沒有可能是劃開了大血管?”
“你也看到了,隻是時間久,不是流速快。傷口很淺表,我有經驗。”
“你為什麼人都肯犧牲的嗎?”夏青璇突然問了這麼一句,緊接着更細緻地補充追問,“這樣代替不相幹的人受傷,也可以?”
“我為的可不是不相幹的人,那是先行行為引起的義務。”林慕南淺笑裡澤光氤氲,靠得那麼近,音量放得低低的,解釋得從容卻也有溫度,“還得虧是擋住了,瀝央酒店那款黃銅五頭燭台我知道,很有分量,造型又有尖針又有棱角,真朝着人的頭面部砸下去,搞不好要出人命的。”
夏青璇加大了幾分握力。
事發過程夏青璇是眼見了的,當時她正好去推門,燭台自餐桌倒下間就有蠟燭從插針上滑落,尖銳的針,以及重物墜地那般力道,沖着躺倒在地那人的頭面部而去,那種情況下,想接住墜物必然是難以完成的,若要救人,隻能将其擋開,全面評估的話,目前确實是總體代價最小的結果。
即便與人有沖突,也該量過制裁,偷拍幾張照片的過錯,總歸不至于讓人付出重傷的代價。
而在追求目标結果達成的過程中,控制好傷害,不擴大事态,既體現一個人的格局,也體現着減少阻力、降低風險、增加赢面的智慧。
具體地說,刨除人道主義精神不算,不讓偷拍照片那人當場重傷,既能節省掉自己可能陷進去的精力成本,也能避免給堂伯帶來麻煩,而且林慕南也未必沒有保留下與那一屋人等日後往來可能性的考量。
這是一個恐被當做了繼承人培養起來的宗門公子,一般來說,他的行事風格其實沒有什麼值得挑剔的。
夏青璇也不是個蒙昧未開的姑娘,反倒是通透至極,甚至某些時候處事更為成熟練達,會流露出那種若有若無的責備,不過因為人有親疏遠近,因為關心則亂,而林慕南從容恬然,點到為止的解釋了,用略含幾分風趣的措辭語調,一下子打開了她龐大内心宇宙裡某一扇小門。
人是一面鏡子,能照出世間運行邏輯,能照出美好事物的正面、側面,以及反面。所以諸夏聯邦的哲人感慨,“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而朋友也有益友、損友之分:友直,友諒,友多聞,此為益者三友;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此為損者三友。(4)
夏青璇把目光垂落在透着斑斑點點的林慕南的白色輕型外套上,抓握愈緊。
那時候插針大體戳在林慕南手臂哪個部位其實晃到過一眼,現在看不到傷口狀态,暫且隻能這樣墊壓減緩出血。
沒有堅持查看傷口,除了像林慕南自己提出來的,避免沾染車輛内飾的考量以外,更主要的是在被燈台燭針劃傷之初,林慕南已經自行以折成條狀的輕薄夾克纏縛住了傷臂,繞得還算緊,若再松開減壓反而會加重出血,另外的原因占比則較小——夏青璇其實不很忍心去看。
到了左記中心醫院所在街區,遠遠即見正門口人來人往。
“是不是請菁華幫忙處理一下?”夏青璇詢問裡隐含着提議。
“今天下了課,菁華應該會去同心圓。”林慕南說,便動了姿勢,和夏青璇拉開了距離,“司機師傅,醫院門口停車吧,别進院裡。”
交待了這麼一句,沒等着看發票金額,林慕南直接通過收款二維碼支付了二百塊錢車費,約摸着得是正常打表計價的三五倍金額。
進入左記醫學大門,朝大廳方向還沒走出幾步,一道渾厚的聲音遠遠地喊道:“南南!等一下!”
順着聲音的來源看過去,一個身穿白大褂的健壯中年人快步朝這邊走來,撥開纏裹在林慕南手腕處的外套,系上止血帶,噴了碘伏消毒氣霧劑後迅速纏上幾圈繃帶。
“未蔔先知啊你,羅異士?還帶着工具!”
“你堂伯讓我來接你的,跟我去後面的研究院,我來處置。”來人率先轉身居前領路。
夏青璇從側面看這來人,看到的一側面孔隐于陰影,更顯顴骨豐厚,鼻子高挺,而他粗犷的周身線條隐隐透着讓人無法忽略的堅毅氣質,俨然是那位仿佛與林門頗有淵源的醫學大師——羅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