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南的發音飽滿清晰,越講越溫柔,目眦間清溪幽泉融彙成一掬靜水,波心蕩,冷月無聲。
像遭受神罰的西西弗斯,歸晚總有混混沌沌走在無盡長路中的茫然,自始孑然蕭索,有了歸父歸母和魏拂塵也難解孤獨,縱有寵愛也總被防衛在心外。
而大約兩三年前,心的門禁,林慕南适曾潛入過,歸晚總是記得,他就那麼靠近了,又近幾分,她凝眸瞧着他,環境一下子變得無比清澈明亮,然後就體驗到了這個世界有什麼宏大或者細微的東西深深地往進鑽,震動着心靈。
以後她就總愛瞧着他,不厭其煩——他能帶來真正深徹的體驗,盡管置身其中時,她不曾見過自己的眼睛有多明亮,隻當自己還是那麼一臉淡漠或者懵懂。
眼睛顫了顫,仿佛看看唐幽人撣着香台有一搭沒一搭地與魏拂塵說話,淨是“塵緣薄”、“親緣薄”之類詞彙。
眼睛再一顫,又看見了林慕南藏青色的棉紡襯衫,他的座椅離床足有一米遠,上身微微地傾近些,像神像那樣半合着眼,正好與低處對視,語氣比講故事更兼溫柔:“還不困嗎?”
“南哥哥,你走吧,我就要睡着了,我已經開始做夢了。”歸晚軟聲說,精靈一樣的小臉浮現了笑容,無辜又甜美。
“祝你做個好夢。”林慕南笑應,指指寫字台上的積木,“我給‘二十九号’城堡裝上草坪再走,好不好?”
歸晚枕着枕頭點了點頭。
等歸晚睡着了,林慕南悄默地退出來,一回自己的房間,即從對講機聽到了林靖乾的聲音:“南南,你來我這一趟。”
林慕南依言去到林靖乾房間,一眼看見擺在他書桌上的一托盤藥品和醫療器械,除了碘伏、生理鹽水,還有手套、紗布、鑷子、剪刀,不一而足。
“爸爸,這些是……”
“說是羅彬來看望小姑娘,離開前留下來給你的。坐吧,”林靖乾示意茶歇處,隔着茶案對坐,動手洗茶,“小姑娘怎麼樣?”
“精神挺好。”
“跟她都聊了些什麼?”
“就講了一個睡前故事。”
“童話故事?”林靖乾随口問道,頭也沒擡,手下有條不紊地泡着頭道的茶。
“曆史故事。講了講三皇五帝的舜帝,現在琢磨着,講這個對小晚來說可能有點複雜了。”
“那麼,你怎麼想到了講這個話題?”
“不知道,說起講故事,就想到了這個。”
千年茶樹産的普洱春茶,香氣高雅,帶着激濁揚清情懷,入水即昭昭。
而林靖乾倒了頭道茶,加水再泡二道:“講到舜帝大約離不了他對父母兄弟的以德報怨。兒子,你對身邊的親人是不是有什麼想法?”
“倒也不是那麼對号入座的。我隻是琢磨着,舜那樣的寬容畢竟是對他的父親,父子恩義如果經得起八分的消耗,那麼再遠一層的關系,大約就隻經得起三分吧。”
“所以,你的不平,是不是對你堂伯?”
林慕南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林靖乾又問:“你們伯侄倆的‘私人恩怨’,能不能聊聊?”
林慕南依舊抿着唇,接下來是長久的沉默。
“那咱們先說另一件事。”林靖乾也不堅持追問,“傷在哪裡,我幫你換藥。”
“在右手臂,隻有拇指那麼長,打過了破傷風疫苗,就我認知,這種情況其實完全不用管的,不然反而破壞原本的愈合環境。”
“換藥那是其次,主要在看傷口愈合是否良好,羅異士特意交代給阿黎的。隻是夜深了,我讓阿黎先去休息了。”林靖乾動手倒了兩杯茶水,将其中一杯放置到林慕南跟前,“茶擱這晾着。來吧,給爸爸看看。”
最初在羅彬那裡處置傷口時,林慕南是逐層折起衣袖的,打破傷風也隻是半褪下襯衫,漏出上臂三角肌即止,此時在林靖乾這裡,則是将襯衫完全脫去,換座到放着藥械的書桌旁。
林靖乾則轉道景觀房将一把輕便型台椅拎過來,坐林慕南對面,又将距離調整得近些,才伸手拉過林慕南手臂。
傷口稍顯紅腫,是有輕微的愈合不良的,這對林慕南來說也算正常,好在創面看起來還算幹爽,沒有滲出,林靖乾就隻在周邊塗了些碘伏,即擱下棉簽,綁上透氣的紗布,旨在防磨。其他多餘處置便沒有多做了。
“爸爸,我、我們是不是打亂了你的規劃?”待林靖乾擱下棉簽,林慕南即開口問道。
林靖乾略做沉思:“你确實……可能會引起一些偏差。但是爸爸不會拒絕偏差的出現,在任何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