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别過來……”高明聲音裡透着虛弱。
他正半躺在調高的護理床上,身下墊着便盆,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打着圈揉着肚子。
心裡煩躁不安,肚子有些鼓脹,摸起來也不像平日裡那麼柔軟,揉幾下他的手就酸了,幹脆左手覆在右手上一起用力。
還是不行,無論他怎麼努力,還是出不來。
他拉住床邊的欄杆,把自己的身體往側邊翻,再把上邊的腿撥到前面,好讓自己身體能穩住。随便一折騰又是滿頭汗,高明緩了緩,拿起李叔給他留在床上的小膠瓶,拔掉膠塞,摸索着位置往裡擠。
藥劑流了他一手,他不清楚擠進去了多少,但摸到了硬邦邦的便塊。高明覺得自己好惡心,伸手去拿濕巾想要擦手。
可還沒能撕開濕巾的封口膜,他突然感覺胸口一陣陣發緊,透不過氣,頭也痛得要命。
顧不得太多,他把手收回來抓住胸口的衣服,張開嘴喘息。
感覺好冷,頭皮過電似地起雞皮疙瘩,止不住地作嘔,眼前也像打了碼一樣出現黑斑。
高明覺得自己要死掉了。
太不堪了,要在床上被屎憋死。
“高明!”
在床簾外站着的陳賢聽着裡面越來越重的喘息和作嘔聲,再也忍不下去,拉開簾子沖到他床邊,扶起他的上身,讓他直立起來更容易呼吸。
他知道高明容易發生自主神經反射障礙,損傷平面以下的身體出現什麼問題,高明感覺不到,但身體會用其它更嚴重的症狀來提示。
陳賢害怕他血壓突然升高出事,一直在外面焦慮難安,手指都快被他自己摳破了。
“你放松,我幫你。”陳賢看着懷裡高明痛苦得臉頰通紅,着急得聲音都有些抖。
他把高明的床頭再升高了些,把他安放在上面用枕頭塞住半側着的背,然後一把拉開床頭櫃的抽屜,拿出一隻手套戴上,擠了點酒精啫喱胡亂搓了搓手。他扶住高明的身體,用帶了手套的手去檢查。
“呃……不!”高明伸手到後面撥陳賢的手,被陳賢擒住反按在腰上,還不依不饒地說:“你走!……陳賢,你……别碰我!”
高明被一陣眩暈惡心住了口,他閉緊眼睛強忍住,不再發出聲音。
陳賢在他身後隻能看見他憋紅的耳根,确認那人還在急促地呼吸,又轉回注意力。
憑他自己可能做不到了。陳賢看着那人的情況想,現下當務之急是排除刺激源,先緩解症狀。
陳賢吸了口氣,然後屏住呼吸,照着記憶裡的做法上手幫他。陳賢緊張得滿頭大汗,害怕不小心傷到他。
散發着惡臭的硬便掉在護理墊上,陳賢不敢去看,他怕忍不住也會想吐。
他屏住氣,拿起剛剛高明掉落在床上的小膠瓶,小心地把剩餘的一小半也擠了進去。藥物的刺激讓肌肉輕微收縮,陳賢抽了兩張紙,用手堵住讓它能在裡面多停留一會。
雖說看過幾次,但陳賢幫他處理還是第一次。這麼近的距離,他看見高明沒有知覺的皮膚都起了雞皮疙瘩。
從未覺得别人的身體可以讓他這麼恐懼,陳賢緊張得雙手都止不住地顫抖,好在高明感受不到。
可宿便還沒有完全排出來,高明的狀況還是不好。陳賢扔了手套,用袖子抹了一把腦門上的汗,走到床的另一邊坐下,幫他捋順尿管。
“馬上沒事了,高明,你想象一下拉屎的感覺,試着用力。”陳賢說着,上手幫他揉起肚子。
床上的人像剛從水裡被撈上來一樣,頭發和衣領都濕漉漉地貼在皮膚上,汗液流到枕頭上,流進眼睛裡,再從眼角流出來。
高明沒有再反抗,他松開了緊抓在胸口的手,脫力地任它垂在床上。他努力地呼吸着,吐氣的時候帶出小聲的呻吟。
陳賢看着他緊皺着的眉頭,不知道能怎麼安慰他。他揉了一陣子,感受到手裡微弱的震動,然後聽到糞便被擠出來的聲音,從一下一下掉落到便盆,到帶着氣聲的黏膩聲音……空氣很快變得渾濁令人作嘔,他強作鎮定,努力壓着呼吸。
床上的人有些顫抖,上邊的腿也不受控地軟踢着,他半睜着的眼流着淚,顧不及吞咽的口水也從嘴角流了出來。但情況在轉好,他臉上的紅暈逐漸褪去。
陳賢有點怕和他對視,忙站起身回到他身後,幫他收拾殘局。
稀便順着淌出一片,畫面和氣味都太過惡心,陳賢忍不住作嘔,立刻捂住嘴極力避免自己發出聲音。
“我自己弄吧,賢哥……”高明背對着他,聲音虛弱而平靜:“麻煩你,幫我把盆拿走,把窗戶打開吧……我自己擦。”
陳賢幫他處理了排洩物,特地去了走廊盡頭的衛生間。把自己關進廁格,他再也忍不住地劇烈嘔吐起來,剛剛的畫面在腦海裡揮之不去,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臭得要命。
他走到洗手池,用洗手液使勁地搓洗了幾遍雙手,然後漱了漱口,洗了把臉。
不要想了不要想了,陳賢默念,把頭伸到水龍頭下面澆。冷水流過他的頭皮,淌過臉頰,流進下水道。
眼前又閃過高明在病榻上大汗淋漓的樣子,好像活力和精氣都從汗腺裡溜出來,整個人像被抽幹了一樣瘦弱無力。
陳賢擡頭看着鏡子裡的自己,面色蒼白,不上班就沒刮的胡茬顯得他臉色更差。
照顧病人不是件容易事,陳賢知道,他從一開始就知道。
他聽過術前談話,簽過那麼多字,他每一次白紙黑字的确認,其實都是在寫“我願意幫他”,“我想要救他”。他明白那些同意書可能是在救高明,也可能是在把他們彼此都推向深淵。但簽下第一個名字的時候,他就暗暗決定了,無論術後高明殘到什麼程度,隻要他需要,自己便陪着他。
但如果高明不想要了呢?他應該聽之任之嗎?他或許能給高明一次活下去的希望,但能給他活下去的欲望嗎?
他能察覺到殘疾之後高明的變化,他們沒有聊過這些,他也不敢問,害怕聽到不想聽的答案。他害怕高明後悔苟活下來,害怕自己做的一切都隻能加重他的痛苦。
陳賢走出衛生間,在走廊深呼吸了幾次。中央的大廳一面有窗,陽光剛好從窗戶傾瀉到樓梯上,人群來來往往,周末下午是住院病房最熱鬧的時候。
他可以出去透氣,陳賢想,這裡的消毒水味道很重,裡面和外面對他而言就是幾步的事情,隻要他想,可以一天進進出出無數次,心情不好了,還能去外面走走放松一下。可是高明呢?他隻能在那張陽光曬不到的病床上輾轉反側,在各種不适之間找機會喘息……
外面天再藍,風再溫柔,也和他沒關系。
陳賢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了拳。
“會好的,會習慣的……”他喃喃自語,重新邁開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