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的性格在同學間很吃得開,他主動去和那個不合群的木頭說話,他叫他鹹哥,沒完沒了地纏着他,拉他一起打球、逗他開心。漸漸話裡話外确認了他們來自同一個家鄉,陳鹹的爸媽也在那個年代離了婚,而他跟了媽媽。
所以媽媽離開自己,也并沒有去做别人的媽媽。沒有什麼誰更好,不是誰有錯,他們是同命相連。得知真相的那一刻,高明突然釋然了。
但陳鹹不是一個能放過自己的人。他深黑色的眼睛像孤獨的深淵,好像藏了很多不能說的秘密。他活的很封閉,像一塊冰,凍住了一捧灰色的沙。又冷又沒有色彩,心中的熱情剛剛燃起一個火星就會被自己無情澆滅,他假裝對一切都沒有感情。
但高明看得出他的僞裝,看得出他心裡有所期待,看得出他假裝不存在的、對改變的向往。
是什麼讓他變成這樣的性格的?高明起初并無從知曉,直到一次陳鹹耐不住他胡攪蠻纏帶他回了家,見過陳鹹的媽媽才有了一些頭緒。
家裡沒人,但陳鹹一進門就好像在害怕着什麼。時間越晚,他就越坐立難安。高明看着他在那個不到五十平米的小家裡反複踱步,連自己叫了他一聲都把他吓得渾身一震。
“鹹哥,你怎麼了?”
“你回家吧,高明,我媽快回來了。”
他覺得奇怪,怎麼這個年紀還有人會這麼怕家長。剛想開口問更多,就聽着外面有電梯開門的聲音,微弱的高跟鞋踢踏聲從走廊遠處傳來。
陳鹹炸毛了一樣沖過來,拽着高明把他連人帶包推出家門,然後迅速又極其小心地關上了門。
高明一臉懵逼地站在走廊裡,陳鹹在他耳邊悄聲而急促的話音仿佛還飄在門關上時撲過來的風裡。
“快走!别讓她看見!”
何方神聖?高明定了定神,單肩背起書包往電梯方向走。在轉彎處他看見了迎面走來的女人。那就是陳鹹的媽媽,不會認錯的,她有着和陳鹹一模一樣的漆黑瞳仁。那雙眼藏在深凹下去的眼眶裡,顯得更加陰暗,再厚的底妝也遮蓋不住她濃重黑眼圈。她警覺的目光迅速掃過擦身而過的高明,頗有些審視的意味,帶着令人齒冷的敵意。她在拐彎處站住腳,斜着眼看着高明走到電梯旁按下按鈕,才繼續走進去。
高明吓得大氣都不敢喘,裡面沒有任何動靜,他也不敢轉頭去看。直到過了一兩分鐘,聽到有人開了門,還有陳鹹的聲音,他叫了一聲媽。
高明就着電梯開關門的聲音,躲到了樓梯間的門後,隔着走廊都能聽到那個尖銳的嗓音喋喋不休。他聽到陳鹹媽媽如何懷疑他、責問他,聽到了很多難以想象的惡意揣測,聽到她用惡毒的話詛咒陳鹹,敢想要離開她,就會像他那個爸爸一樣終有一天不得好死。僅僅是一個陌生面孔從家門方向走出來,她就如此一番發作,高明難以想象陳鹹這些年生活在什麼樣的環境裡,但可以想象他媽媽這些年灌輸了多少恐懼和仇恨給他。
聲控燈滅了,樓梯間變得更加陰暗可怕,高明站在黑暗的角落倉皇無措。他想把陳鹹從那個恐怖的地方拉出來,但他沒有那個能力,他甚至自顧不暇。
高明能做的,就隻有在學校陪着他。他把陳鹹當作親兄弟一樣看待,親近他、依賴他、支持他、鼓勵他。他感覺的到陳鹹在一點點緩慢地軟化,他看見他眼裡有向往的光。說不出來是因為什麼開始喜歡他的,隻是會在意他的目光有沒有留意在自己身上,隻是每天去學校騷擾他成為了一個習慣,隻是上課總會看着那個喜歡在校服裡面穿黑T恤的少年發呆,隻是覺得那雙細長的眼睛彎起來很溫柔,隻是打心眼裡希望有自己在,他能過得輕松一點,不要總闆着臉。
時間久了,陳鹹好像也知道了他是誰,高明感受得到他态度的驟然變化。好不容易放松了一點的戒備又重新合攏,那人好像懷疑起高明的目的,變得更加掩蓋自己真實的想法,絕口不提自己的媽媽。高明不知道他在謀劃着什麼,但能感覺到他内心的糾結,他活得負擔非常重,心理很擰巴。
高明很心疼他。但他畢竟不是救世主,他不能逼他離開那個環境,不能插手别人家裡的事。他隻想讓陳鹹知道自己接近他沒有惡意,自己想要幫他。
但一點破,那家夥就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黑貓,一下子炸了毛。
陳鹹,你自己不想走出來,我怎麼才能救你呢?
原來隻有我一廂情願嗎?還是個少年的高明暗自寒了心。
剛好分科之後兩個人選了不同的方向,陳鹹又借着機會疏遠了高明,變回了那個獨來獨往的怪人。
高明不知道陳鹹是怎麼看自己的,他很茫然。面對那個一而再再而三躲着自己的人,高明也沒有繼續不懈糾纏,後面兩年間生活裡漸漸沒有了他。
高中畢業那天在操場上遠遠的相望,是他們十年前最後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