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友和輔導員連番來開導他,他覺得這世界真嘈雜。為了躲避所有關心的目光,他爬了起來,假裝振作,從來心思沒放在學習上的他開始瘋狂學習。可能是天資确實優異,他在讀書考試上幾乎沒有受過挫,這似乎是唯一讓他能感到人生還可控的解藥。他拿了不少獎學金,拿了優秀畢業生,但沒有拿到什麼未來。
老師同學都不知道高明在想什麼,高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他畢了業,沒有保研,沒有找工作,沒有任何打算,誰也聯系不上他。他回到家裡的老房子,一個人躺在兒時的小床上。那個家裡的每一粒灰塵仿佛都是過去的記憶,他大哭了一場,賣掉了父親留給他的最後的一切。
拖着僅剩的一個行李箱,他像個孤魂野鬼四處漂泊。他把自己扔進一個擁擠的膠囊旅館,閉起眼睛,就像躺在一個棺材裡,終日混沌。一睜眼周圍都沒有顔色,想到未來似乎隻剩下絕望。為什麼還要活着?他時時刻刻都在自問。就這樣晃了将近一年,直到又一個失眠的深夜,他突然很想父親,突然想起陳鹹。
不知道那個和他命運捆綁在一起的人過得怎麼樣了。他在哪呢?他還好嗎?他走出來了嗎?他……還記得自己嗎?
高明開始在網上搜陳鹹的名字,重名的人太多了,他把搜索結果翻到底,換了幾個浏覽器,登錄了多年未用的社交賬号,騷擾了好多共同的同學……
通宵熬得他意識恍惚,終于一張LinkedIn頁面上的照片映入他充滿血絲的眼。
“Yin Chan(陳賢)”
盡管姓名拼法完完全全不一樣,但照片裡分明就是他,高明永遠能認出那雙眼睛。同一個家鄉,本科學校也對得上同學告訴高明的信息。賬号才剛注冊沒多久,看起來是為畢業找工作做的準備,照片裡的人意氣風發一表人才。
高明猛地從床上爬起來,他打開了陳賢研究生學校的網頁,開始查自己能不能申請。
他想去見見他。
因着大學時期逃避現實式的瘋狂學習拿到的好成績,高明很快就申請到了直博的機會,獎學金完全可以負擔學費和生活。他去到了那座城市,卻猶豫了,始終沒有找陳賢。
他想不到借口去見他,去見那個躲了他這麼多年的人。
網上的信息再也沒有更新,他甚至不知道陳賢還在不在這座城市。
就這樣在這陌生的地方讀了一年書,換了環境,強迫自己開始了新的日常。學校生活是他已經習慣了的自我麻痹,上課、讀文獻、做實驗,夜裡睡不着就一個人去球場。淩晨坐在孤冷的路燈下,高明都會想起那個曾和他在水泥球場投籃的身影。僅僅是心中暗暗期盼能再偶遇陳鹹,就能給他一些新生的力量。時間被填滿了,不再去想意義,不再想未來,隻按照當下的日程瞎忙。
但城市這麼大,人這麼多,哪有那麼多偶然。
最後還是他出了問題的身體給了麻木的生活一個變數。
一開始隻是偶爾感到有些胸痛背痛,右腿有些無力和感覺異常,上樓梯會被絆到,他一度以為是自己打球扭傷了。但幾個月下來,情況不輕反重,下肢力量逐漸衰退,直到有一天他從床上站起來,沒想到雙腿都用不上力直接跌倒,膝蓋和胯骨都狠狠地撞在地上,他還沒從疼痛和驚慌失措中反應過來,就看見褲子上彌散開的水迹,很快就淅淅瀝瀝流淌在地上漫成一小窪。
他失禁了,腦子空白了一瞬。回過神來,他撐起上身,背痛得令他窒息,隻能再趴回去。空氣裡有難聞的騷味,高明蜷在地上喘息着,驚恐又無助。
後來,高明被室友救起,被急救車帶去醫院。
脊髓星形細胞瘤,高明聽都沒聽過的病,腫瘤占了四節胸椎,嚴重壓迫到脊髓神經,必須盡快手術切除。
他居然還會怕死。聽到這些的高明,發現自己居然會覺得擔憂和恐懼。更意外的是,居然還有一絲欣喜。他終于有理由可以聯系陳賢了,他找出通過校友輾轉問到的電話号碼,打了幾次,終于真的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終于又見到了他。
朝思暮想的人走近了他,他想要流淚,但還是竭盡全力露出了一個輕松的笑容。熟悉的人帶着不熟悉的氣息站到了他身邊,高明輕聲叫了一聲“鹹哥”,他回應的聲音,帶着當年那個縱容他保護他的沉默少年的印記。他好想他,他好想那個好像一切還沒有變得這麼糟的世界。
時間能回去嗎?高明仰視着一副精英模樣的陳賢,突然有點想活下去了。他想起曾經相處的點滴,他想再和眼前這個人有交集,他想要有親人……他甚至想,如果留住他,代價是自己隻能再活一天了,也不想放他走。
陳賢如他所願,确實沒有走。他也活下來了,卻比之前更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