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再也忍不住,在陳賢懷裡哭出了聲。他抓着陳賢的手臂,任憑眼淚沁進他的衣服。
“沒事的,會沒事的,”陳賢捋着他因為抽泣而顫抖的背:“我知道你委屈,不難過了啊,以後你要去哪我陪着你。”
陳賢看着懷裡毛茸茸的腦袋,一瞬間覺得高明像個小孩子。他沒有自己想象裡那麼樂觀,沒有自己記憶裡那麼堅強。明明那麼依賴自己,那麼需要照顧,卻總想把他推開,無時無刻不向往獨立。
襯衫前襟被他溫熱的眼淚浸濕了一片。陳賢輕輕拍着他,擔心他太過激動又影響身體恢複。他視線環掃了一下房間,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把自己先從情緒裡摘出來。這件事對他不難,他大多數的情緒都是演出來的,但唯獨對高明,他走過心。
該說些什麼呢?該怎麼才能把生的欲望分給他一些呢?
陳賢習慣性地去想高明會怎麼做。這是他這麼多年的慣性思維,每到不知怎麼辦的時候,他都會去想象記憶裡那個少年會說什麼做什麼。
可,懷裡脆弱無助的就是那同一個人啊。
陳賢覺得自己怪沒用的,這麼多年好像都沒有真的精神獨立。
他在腦海裡搜尋,自己在哪一刻覺得過開心。第一個冒出來的記憶居然還是病床上的小人給他準備的生日驚喜。
陳賢皺了下眉,真沒創意,怎麼到現在還隻會想做些拙劣的模仿?
但試試無妨,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好的方式,大概正是他本身想要的好。
“高明,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我記得是11月。”
高明聽到,确實漸漸緩了抽泣,把腦袋從陳賢身上移開,帶了濃重的鼻音:“又快11月了嗎……”
“哪天來着?你有什麼想要的?想吃的?……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陳賢一股腦地把問題倒給了高明。
“我沒什麼,我不過生日的。”
“為什麼?”
“那日子不吉利……”
“怎麼會?”
高明擡起頭去看陳賢,對方正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等着他說話。
要從何說起呢?
已經過去很久了,每年十月十一月将近,高明都很抵觸去看日曆,不願意關注過到了多少号,直到街上有了新年的氣息,他才能松一口氣。
那個冷風刮起來的時節,記憶裡都是蕭瑟的灰黑色。
想不起來具體是什麼時候開始了,還在上小學的高明總是聽到父母因為瑣事而争執不已,幾次拉開門縫偷偷看出去,都是他們激烈地惡語相向,甚至大打出手。
年幼的他不知道到底是為什麼,家裡飯桌上沒有了說笑,飯後也沒有人督促他寫作業,練琴時也沒有了傾聽者。漸漸也沒有了吵鬧,隻留下了沉默,像無眠的漫長的夜一般的沉默。
父親本就工作很忙,有時值班住在單位。而媽媽開始偶爾濃妝豔抹地出門,直到深夜才回來。小小的高明自己上學放學,沒人管他,他也出去瘋跑過,就是在那時候,他發現了媽媽的另一個“家”。媽媽是沒有兄弟姐妹的,外公外婆也不在同省,那家人是誰呢?
這一切又是為什麼呢?
是因為那棟大房子有很漂亮的東西?因為那個看起來很強壯的叔叔比爸爸好嗎?還是因為那個男孩比自己乖呢?
這世界太奇怪了。那個叫小鹹的男孩明明有自己的媽媽,為什麼能沉默地看着别人的媽媽挽着他爸爸?大人們都喜歡他,是因為他不亂說話嗎?
高明的小腦袋裡沒有這些問題的答案,他不敢,也沒有找到機會去問。他小心翼翼地,希望能讓爸爸媽媽少些煩心事,這樣他們家可能就可以回到從前那樣,爸爸媽媽重歸于好,重新關注他寵愛他。他不再亂跑了,每天回家就吃掉家裡留着的剩飯,踮着腳尖慢慢洗幹淨水池裡堆砌的餐具,然後在大人回家之前,躲回自己的小屋裡。
他努力去做個最乖的小孩,自己起床穿衣、在學校不惹事,回家就寫作業,吃完飯就拉那些曾經最讨厭的練習曲。
小提琴好難啊,這是媽媽喜歡的,不惜打他也要逼着他練的。按出了不和諧的音,要照以前這是要被打手闆的。怎麼如今好像媽媽都不在乎了呢?
那個男孩可以做得更好嗎?
他用舉着弓的手肘抹了把眼淚。要練得更好,要拉對每一個音,要看清楚節奏和弓法。以前最讨厭聽的話,都很久沒聽到了。
好想媽媽。
要怎麼做,才能讓她回來呢?
高明努力地盼着,終于讓他盼回了媽媽。
那是他7歲的深秋,放學回來,許久沒回家的媽媽已經在廚房忙碌着,餐桌上都是熱騰騰的、他喜歡的菜。不一會爸爸也回來了,像很久之前一樣,仿佛那些争執和冷戰都未曾發生過似的,三個人圍坐在一桌,吃了頓久違了的團圓飯。
高明開心極了,他以為自己的努力終于奏效了。
那天晚上,爸爸媽媽端出了蛋糕,點上蠟燭,還給他唱了生日歌。他許了願,喝了人生中第一杯紅酒,在爸媽的大床上昏睡過去。
但那願望從未實現過。
那天之後,母親再也沒有回過家,他也再也沒有過過生日。爸爸告訴他,他們離婚了。媽媽對這個家什麼都不稀罕,連他也不要了。
高明知道,她去了另一個家裡,就是有另一個男孩的那棟大房子。但他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父親,他看得到爸爸的痛苦和消沉,不忍心雪上加霜。過了幾個月,父親好像終于接受了現實,辭掉了工作,帶他搬了家,離開了那個傷心地。
高明是個極其懂事的孩子,他知道父親因為這件事深受打擊,所以把知道的一切都憋在心裡。父子倆默契地十幾年間再也沒有提起過母親。
父親在新的城市裡勾結以前工作認識的人做些不光彩的生意,家裡開始迅速變得有錢。他也漸漸長大了,不再做學校裡的乖孩子,變得像個纨绔子弟。因為他知道沒用的,好好學習留不住媽媽。父親成了他生活的重心,他開始幫着父親的生意,牽涉其中,内心煎熬。但這是父親想要做的,是父親希望他做的,他便去做。
因為他不想再失去父親了。
家裡住上了獨棟豪宅,買了幾輛豪車,請了司機管家。一切都逐漸貼近甚至超過了他偷偷跟蹤看到過的——媽媽給她自己選的那個新家的樣子。如果媽媽離開他們,是因為想過上有錢人的好日子,那可能這就是父親放下執念的修行吧,高明想。
上了高中,他認識了陳鹹。那個男孩和他媽媽擠在城裡的一間老破小裡。他不再是那棟大房子裡不太說話的小少爺了。他們的生活好像突然調了個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