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最後一日。
一切都和前面幾天一樣,早餐後緊接着一整個上午的會,中午一小時午休,然後馬不停蹄又是一下午報告。
晚餐前有兩個小時自由活動,雖說是自由活動,參會者還是大多都聚集在會場繼續交流讨論。高明撤下自己的學術海報,經過一排排展闆,退到會場門口。
他在那孤單單地坐了幾分鐘,靜靜地看着這曾讓他無比向往的世界。
夢該醒了。
大門關上,他重新将自己與那些熱鬧隔絕。
高明回到房間時,陳賢正一邊開着視頻會議,一邊劈裡啪啦打着字。他隻用眼神和高明打了個招呼,就忙着應付網絡對面的人。
心不在焉,陳賢匆匆溝通完退出會議,轉頭看着剛剛一直默默坐在牆角的高明。那人見他視頻打完了,開始把房間裡散布的個人物品往行李箱裡收。
“你幹嘛?”
“明天就要回去了啊,該打包了。”高明面無表情地答。
“回去什麼?不是還要去瑞士?”
高明意外地擡頭看了他一下,眨眨眼,卻還是把手裡的電腦充電線扔到包裡:“别再給我虛假的希望了,你陪我到這,我已經很感激了。”
“我不想回去,假都請了。”陳賢煩躁地攏了攏頭發。
“早點回去,我放你自由。”
“不行,你還欠我一次摩天輪呢!”
高明身體晃了一下,難以置信地盯着他,像是要哭了:“陳賢,你玩我嗎?”
陳賢站起,兩步上去扶住高明,無論他怎麼擺手推開,都重新黏住他,像塊甩不脫的口香糖。
“你放我自由,那你自己要怎麼過?”他牢牢盯着高明的眼睛。
“那不關你事。”
“怎麼不關我事?”
“謝謝你這兩年幫我那麼多,我還有點積蓄,我去申請政府的殘疾人院舍,實在不行,我還能回老家生活……”高明笑了笑:“不用擔心我,我能自己過。”
“你生病怎麼辦?誰照顧你?”
“應該有社工,你放心,沒有那麼容易死的。”
“不是死不死的問題,高明!”陳賢惱怒地吼出他的名字。
“陳賢,你幹嘛非要趕盡殺絕、不留情面?你是希望我認清自己無能,求你不要離開我嗎?!”高明忍不住了,越說越激動,眼裡都蓄積出淚:“你少這麼傲慢了。你這時候表演深情幹什麼?你松手!”
陳賢卻抓得更緊,怕他動作太猛從輪椅上摔下來,他幹脆跪在地上撐着他:“高明,高明,我知道自己做出不可挽回的事,傷了你的心……但我那時候不清醒,我被噩夢吓傻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忘了我那些話,我不想分開,我做不到……”
“你那天也是這麼說的。你做不到。”高明在顫抖,上下牙咬出了聲音。
“再給我一次機會,求求你。”
“我沒有一點骨氣,我可以給你無數次機會。”看着最愛的人跪在面前求他,高明放棄了掙紮,眼淚唰唰流出來:“你可以每做一次噩夢就不要我一次,隻要你再說一句後悔了,我又會屁颠屁颠回來。可我現在自己也認為這是不對的了。我不能允許自己是你做噩夢的原因,我也不願意給你制造更多噩夢……”
“什麼?”
高明看着他的眼睛,又重複了一遍:“陳賢,我們在一起,是不對的。”
“為什麼?”陳賢茫然:“你不是覺得,上一輩的錯和我們無關嗎?”
“我是這樣覺得的,但同時我也覺得,我們這一輩,再這樣下去,會釀成新的錯。”
“什麼錯?”
“那要你未來才能體會。陳賢,我會毀了你的。”
“怎麼可能?高明,你毀不了我,正好相反,你救了我,你重塑了我。你為什麼說這樣的話?”陳賢追着他的瞳,好像想看穿他的心:“那你想要什麼樣的未來?”
“我沒有未來了,我沒必要有未來了。”高明眼裡的光撲閃着:“你說得對,我無牽無挂。我隻要能看着你幸福,就算了了夙願了。”
“看着我幸福?”陳賢不理解,不自覺地搖晃了兩下高明的身體,想要逼他給答案:“你若沒有未來,我要怎麼幸福?你告訴我,這怎麼做?啊?”
高明憋不住好不容易才止住的淚了,他低下頭,聲音都嘶啞起來:“你要我怎麼樣?你還要我幫你找個老婆嗎?”
“什麼??”陳賢終于松開了手。
“你值得更好的。我不能帶你走錯路。那個沒有我的未來,更輕松、更正常、更容易幸福。”
“什麼呀?我現在怎麼不正常了?我人生中能想起的最輕松的時刻,是和你在一起。最覺得自己像在活着的日子,是和你在一起。最接近幸福的瞬間,都是和你在一起……你……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是男的!”
“我知道啊!”陳賢站了起來:“我打從第一次見你就知道啊!”
高明不知道怎麼陳賢好像就是轉不過那根筋,哽咽着補充道:“我愛你啊……”
“我也知道啊。”
“我……我不能和你結婚生子!”
陳賢才一臉恍然大悟似的,張開了嘴。又像聽到什麼匪夷所思的怪話,氣得要命。
“……原來你覺得結婚生子才是幸福?”
“總有一天你會覺得的……我也……我也不希望你孤獨終老。”
陳賢劇烈地喘息着,狠狠盯着輪椅上的人,把想要爆出的粗口都憋住了。
他吸了兩下鼻子,看着旁邊眨眨眼,讓眼眶裡的濕潤都蒸發掉,才又開口艱難地說:“那你和她有什麼不一樣?你不一樣是把自以為好的強加給我?想讓我來實現你的遺憾?”
“你自己好好活下去!你想要的人生,你自己去過,不要寄托在我身上!”
陳賢說罷摔門而出。
像吞掉了一隻河豚,在胃裡翻江倒海,它也生氣了,鼓起來,尖刺紮穿腹膜紮穿心包。
陳賢在走廊裡晃蕩,無助又難過。他知道是自己錯了,愛他也是錯,掙脫他也是錯,求他原諒也是錯,不順着他離開也是錯……
錯上加錯,一錯到底,隻是因為想找到一個讓自己不那麼恐懼不那麼痛苦的狀态,可這些錯全都加害在了高明身上。
還這樣吼他。
怎麼好意思一次又一次地求他再給機會呢?
一次又一次,用這些機會再傷害他。
應該放手的,但不是因為自己想要什麼“幸福的未來”,而是應該放他遠離自己,避免他再受傷。
兩端看似都是理智,但也都是錯。
幸福根本與我無關啊。陳賢想。
更何況,沒有你的未來,更不會和幸福沾上什麼邊。
他走到了走廊盡頭,夕陽的光斜着淌到地上,照在他灰色的毛襪子上,讓這灰色變得像暖色一樣。
他想起上學的時候,被高明拽着跑過那條又長又暗的走廊,沖到烈日暴曬下的球場上。他想起分班之後,那個調皮的家夥走過教學樓下,總要拿鏡子把陽光反到他教室裡。他想起在醫院照顧住院的高明時候,自己看着外面的日光把他們分隔開,把高明留在陰冷的地方……
他本是個溫暖明亮的人,短暫又熱烈地燃燒,有他的地方就有光。可後來的他變得微弱,自己信誓旦旦要把他帶給過自己的活力還給他,現在這做的卻都是些什麼?
自己的一次次作繭自縛,也令他變得畏首畏尾。自己的困惑也沾染上他,讓那個勇敢潇灑的高明也為重重糾結所困擾,空受無妄之災。
再這樣下去,怎麼活?
再這樣一味地逃避,任事情發酵,是要和郁結同歸于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