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很快恢複了平靜,日複一日把自己關在家裡對着電腦工作,一關又是一個月。
直到六月底,收到二師弟的邀請,說他馬上要出發去國外做博後,等不及參加畢業典禮了,希望走之前和課題組的人一起聚聚,高明才動了出門的心思。
陳賢聽說之後,比他還緊張一百倍。又是給他在輪椅上架小風扇,又是弄退燒貼,最後還是不放心,特地安排了在大學附近商談,假公濟私送他過去。
盛夏的校園裡蔥茏蔭翳,放暑假了,遊人比學生多。
高明想起自己第一次到這,差不多也是這個時節。
提前來組裡報道,走過這林蔭大道,特地去找商科常用的教學樓,坐在那階梯教室裡面,想象陳賢在這裡的樣子……
想着想着,一回頭,竟然看到朝思暮想的人就坐在自己身後。
——可那隻是夢。
他剛想好措辭,站起身,要去和那人打招呼,夢就醒了。
那時的美夢雖然成真了,但那美夢伴着噩夢。
高明在輪椅上回頭,看向那個還停留在校門口目送他的人。
陳賢就在他觸手可及之處,但他再無法起身相迎,也再想不出合适的措辭去問候了。
仿佛世界在一點點遠去。
沿路繼續往實驗樓前進,公路的喧嚣漸漸被校園裡的蟬鳴聲取代。
這盛夏宛若靜止的酷熱空氣,像在他輪椅四周結了個繭。不過被裹藏着的内核,不會再有羽化的那天,有的,隻是自縛而亡。
他所鐘愛的、渴求的,也都像被蓋着一層罩布,所有的回應都過分小心疏離,總顯得做作、毫無信任可言。
早就不存在平等了,早就知道的。
不知道的是,特殊,能使人這麼孤獨。
不知不覺,輪椅停在了實驗室門口,高明整了整自己的衣領,深呼吸了幾次,逼自己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沒的。
實驗室裡沒有幾個人。林啟淵見高明進來,遠遠站在實驗台前就畢恭畢敬鞠了個躬。
高明不好意思地對他晃了晃手,道:“啟淵,祝賀你畢業。很遺憾你答辯的時候沒能來。”
“師兄,謝謝,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真的謝謝你。”師弟腼腆地笑笑。
高明也朝他笑,這家夥,到畢業了還是嘴裡說不出一句花。
聊着天,其他同門陸續忙完手上的實驗回來了,一個一個朝高明打招呼,之後就另聚一堆說笑。再後來導師也來了,見到高明也有些意外,稍顯見外地問了些話關心他。
高明都面帶笑容一一應着,但這微妙的氣氛讓他倍感苦澀。
沒多耽擱,課題組在實驗室裡一起拍了合照。不出意外,高明被讓到前排,和導師并排坐着。
雖然大家嘴上說着高明是大師兄,理應坐在前面之類的話,但他還是尴尬得如坐針氈。
大家圍在一起看了看成片,也就别無閑話,直接進入下一流程——由導師帶着一起去教職工俱樂部飲茶。
“馮績。”高明在最後面跟着,趁機叫住大師弟,提起思慮已久的正事:“我上次講的那個,你有興趣做嗎?”
“哪個?”馮績把注意力從手機上拿開,心不在焉地問:“……噢,師兄你說那個納米微粒嗎?”
“對,我看了幾篇文章,protocol很成熟了,應該不難做。”
“啊,嗯,我有時間再看看。”師弟答得敷衍。
高明追着補充道:“這個機制分子層面做出來很可靠了,咱們占盡先機,可以試試做轉化上臨床……”
“師兄,”馮績聽得不耐煩,又不好直接拒絕,隻推說自己忙,“我最近事情好多,也不缺這一兩篇文章了,你也趕快準備準備畢業吧,别再開新課題了,還延?……”
馮績止了嘴,因為錢煜珩扯着他的衣角,一個勁給他使眼色。
“高明師兄,我忙完現在手上的項目,抽空幫你做。”師妹給他們打圓場。
新來的一年級小師妹側着頭,一臉懵懂地眨着眼看他們的鬧劇。
高明朝他們微笑了一下,沒再強求。
大學裡面注重基礎研究,以發文章為第一要務。實驗室沒有做轉化的先例,師弟不想幫忙也在情理之中,師妹也是有心無力,他誰都不怪。
隻是問問而已,他安慰自己。
但心裡無法避免地難過起來。
可能就是遺憾吧。
他明白導師遲早會把這個任務派給某個後輩,隻是不知是猴年馬月。馮績是罕見的離經叛道者,在他們這個主攻神經生物學的實驗室裡做納米材料,自學成才,如今算經驗豐富了。他願意幫忙的話,或許自己還能在有生之年看到研究結果付諸應用。可他不願意,也不能強迫他。
畢竟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高明找了個借口,沒有跟去聚餐。
他又回到實驗室,落寞地端詳自己那一摞實驗記錄本、架子上以前伸手便可及的試劑瓶,冰箱裡碼得整整齊齊的樣品盒……
都是心血啊。
從尋找标靶基因、分子克隆,到做體外受精、配出需要的小鼠品系,前後花了多少時間?摸索胚胎注射、闡述分子機制,又用了多少精力?
明明那麼有希望付諸應用,隻是留下那兩三篇文章,太可惜了。
生病之後,高明最讨厭“可惜”這兩個字了。
身體就這樣了,再努力遮掩也無濟于事,什麼面不面子、尴不尴尬,都不會改變這事實分毫。唯一有意義的是,還能做什麼?
破繭,還是腐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