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選擇在自己。
無論能做到什麼程度,還是想全力以赴去試試,不留遺憾。
于是高明又張羅着參加儀器培訓、訂試劑,對導師一通軟磨硬泡,終于在七月初湊齊了基本條件。
可身體好像真的不允許他做什麼複雜實驗了。僅僅是預實驗,高明就深感體力跟不上。以前一天的操作,現在要拆成一周才能完成。每天辛苦折騰到實驗室,卻幹不了幾個小時就得休息,否則身體各種各樣的毛病又要找上門來,第二天不一定還能起得來床。
又不是熟悉的實驗,摸條件一次好幾天,做不出結果就要全盤推翻重來,一個月下來也沒什麼進度。
其它操作倒還好,材料鍍膜的時候要監測反應進程,每隔幾個小時測一次,再調整反應體系,中途不能停下。
每每因此而做到夜裡,結果卻始終不理想,隻能試着換塗覆材料,重新試工藝,反應時間越拉越長。
就這樣熬着,一次次地試,期盼下一次就能成功。
“師兄?高明師兄。”
這天馮績吃完晚飯回實驗室,看見他師兄在輪椅上睡着了。
身體痛得厲害,高明實在熬不住了,被突然叫醒又心悸起來,臉色一點點變得蒼白。
“師兄你沒事吧?!”馮績被他突然就失了力氣,渾身癱軟的樣子吓着了,一手扶住他的頭,另一手拉起他的手腕晃他。
“沒事……你……放我……緩緩……”
馮績不敢放手,還是拉着他,含糊道:“……師兄,你千萬别勉強啊,老闆也很擔心的。”
師弟沒說出口的是,每次高明回學校,導師都要囑咐他們誰留意看着,要安排人留下一直等高明離開實驗室才能走。
次數多了,大家多少都有怨言,可誰也不好意思和高明說。
“我……”高明沒有擡頭,眼前的黑斑漸漸散盡,他呆呆地盯着輪椅旁昏暗的地闆貼皮。
“你還好吧?師兄?”馮績蹲下來看他,“還要再測幾次?protocol給我,我替你做。”
“不用……謝謝你,我不能再給你們添麻煩了。”高明說着抽回手,把不知什麼時候掉到腿上的眼鏡撿起來戴上了。
眼鏡的反光并不能遮住他眼眶裡的晶瑩,馮績得給他留面子,不敢再細看。他起身走到自己實驗桌前,打開藏在架子下的燈,随手擺弄了陣瓶瓶罐罐,尴尬地沉默了許久才又搭話:“師兄,你真的很喜歡科研啊。”
高明上完樣,把移液槍放下,恍恍惚惚地說:“我以前跟你差不多的,馮績。但是後來,我沒有什麼别的了。”
馮績合上實驗記錄本,轉頭望向高明。
因為材料要避光,實驗室裡隻有兩人的實驗台上各開着暗燈,高明的表情看不真切。
可師兄的聲音很清晰,他說:“隻要夠絕望,時間夠有限,人就知道自己真的想要什麼了。”
“什麼意思?師兄,你的病……”馮績心裡咯噔一下,不知道該不該問下去。
看着往日插科打诨的師弟一反常态,高明沖他笑了笑,寬慰道:“你别這麼嚴肅,沒事的。”
馮績看着高明的樣子,心酸得忙為自己辯解:“我不是不願意做你的課題,該怎麼講……師兄,你知道我的,我不靠譜,我不希望自己這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把你辛苦打下的基礎糟蹋了。”
“就做自己喜歡的,這挺好的。你的成果早就證明了你的能力,不用說這種妄自菲薄的話搪塞我。”高明似笑非笑地看着師弟,輕松道:“我不是老闆,我們也沒有上下級關系,你要是因為我殘了、因為對我的同情而答應幫我,小心我去平等委員會告你歧視。”
馮績愣在那,看着實驗台上的暗燈照得桌上試劑瓶都晶晶亮,光線透過液體散射得到處都是,師兄的臉也被那迂回的光打亮。
他想起幾年前,昏頭巴腦地開始讀博,拿着導師給的方向兩眼一抹黑,一字一句都要高明教他,幫他分析要怎麼做;犯了什麼錯,都是師兄領着他,去承認錯誤、替他挨管理員批評;每個組會前瘋狂趕進度的夜裡,在實驗室看見師兄,就覺得穩了;到講報告的時候,看見師兄坐在台下,就覺得心裡有底了,有人能幫着說話了……
說高明是他真正的導師也不為過。
如果高明沒有休學,他恐怕會一直跟他下去,根本不會想要自己另覓方向。那時因為覺得為時尚早,因為對師兄過于崇拜了,馮績害怕把他留下的課題搞砸,所以有碩士經驗的新師弟一入學,就趕緊把自己撇得幹幹淨淨。
還以為拒絕之後,師兄會知難而退呢,沒想到他這麼執着。
這不是成了自己的罪過了嗎?
如今,自己夠娴熟了嗎?能靠得住了吧?
馮績想着,不動聲色地順着高明的話調侃道:“嘩……師兄,你夠狠啊,肯定是還對我沒經你同意就把課題給了林啟淵而耿耿于懷呢。”
他說着走回高明身邊,瞄了兩眼桌上的實驗記錄。
“師兄,這實驗我幫你看着吧。你要真想做轉化,隻做到這是不夠的。測載荷量、測釋放我都替你做,你直接摸條件确定細胞毒性和生物相容性。我們兩條線一起上,争取畢業前把它做成。”
高明奇怪地瞅他:“你怎麼突然改主意了?”
師弟咧着嘴壞笑道:“你也知道我志不在學術上,我隻想休閑夠了,畢業掙錢而已。我現在撿個現成的,到時候專利到手,咱們合夥開個公司呗,師兄帶帶我啊,從此走上人生巅峰!”
“嚯,算盤都打起來了?”
“噼裡啪啦響呢。”馮績笑着,把自己的實驗記錄本拿過來,趴在高明桌上開始抄步驟和參數。
都是些平時不會說的話。
高明騰了點地方,拉了個圓凳過來給他坐。
認識這個師弟也四年了,除了他剛入學的時候跟屁蟲似的纏着自己教他做實驗,之後都沒太多交集。
實驗室的條件和未來産業化的條件完全是兩碼事,這條路不知還有多長還有多難,誰都知道是說着玩而已。高明卻很感謝師弟,把好意說得這麼容易讓人接受。
定時器響了,馮績搶先幫他按掉,把樣品拿到紅外燈下烤。接着口袋裡的手機也響了起來,是陳賢打來問要不要接他回家。
身邊的人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對他溫柔。
“喂?哥。”高明接起電話,眼神變得和悅。
——沒有理由不堅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