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賢一直低着頭左手捏右手地等他回答,有點意外得到的是這麼斬釘截鐵的否定。
這可能是他們母子今生最後一面了,他想了想,又追問了一句:“不用顧慮我,你真的不想見嗎?”
高明想都沒想地重複:“不想見。你問這個幹嘛?”
“沒……”陳賢欲言又止,“我就是想,要是能找到你媽媽,你會怎麼做。”
“信息時代了,陳賢,真想見的話,怎麼會見不到呢?”
“我還以為你很愛她,也能原諒她。”
高明有些意外。不過陳賢願意聊這些,那可是求之不得。
他去摸床闆遙控,把床頭升起來。天旋地轉,很快松了手。
“當心,坐起來沒事嗎?”陳賢在護着他。
他忍着難受點點頭,弱聲道:“幫我……拿杯水吧。”
“有點燙,慢點喝。”
捧着陳賢遞過來的水,放在嘴邊吹了吹,蒸汽騰起來,蓋在眼前,在那白霧裡,高明好像看見了曾經的自己。
無數難眠的夜裡,那個幼小無助的自己。
那口溫熱通過食道流進身體的瞬間,有一股強烈的委屈反湧上來。
“我哪有你說的那麼與世無争啊?我哪有表面上看起來這麼淡定?”高明緩緩開口,“實話跟你說,什麼寬容大度、都是假象。我可以原諒,但是不能釋懷。因為我忘不了那痛,是比身體的痛要絕望千倍萬倍的。”
陳賢擡頭看向他。
“我不曾釋懷過,爸媽先後抛棄我,我也是恨的。我恨他們為什麼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不能再給生活一次機會。可恨有什麼用呢?他們都走了,走不出來的隻有我自己。”
他說着說着流出淚來,時而歎氣,卻沒有一絲抽泣,隻是眼淚無休無止地淌,陳賢擦也擦不盡。
“爸爸死後,我有想過去找我媽。我想問問她,她得到她想要的東西了嗎?她真的一點都不在乎我嗎?……但何必呢,讓她走吧。任何不願意留在我身邊的人,都随他們去吧。放過所有人,才能放過自己。”
陳賢默默地聽着,把憋着的話反複咀嚼。
“其實恨到極緻,才是我這樣吧?” 高明兀自繼續,“不再在乎了,提起他們,就像提到一切其它平淡的記憶,它們存在,但不會激起任何波瀾。我沒有通過遺忘去逃避,我隻是不再在乎了。”
“我現在在乎的,就隻有你一個。”高明說着去拉他的手。
陳賢主動迎上去,反将他的手握住,問:“你會想親耳聽聽忏悔嗎?”
高明愣了愣。
“無所謂吧,我已經原諒了,聽不在乎的人倒垃圾圖什麼呢?圖場心潮澎湃,圖個功德圓滿嗎?”他說,“重要的是自己走出來,而不是指望别人做什麼。”
陳賢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他确實怕為了實現張沛霞的功德圓滿,讓高明心潮澎湃,結果反而是害了他。僅僅是說起這話題,已經讓孱弱的青年如此激動了。
就剩嘴硬了,小騙子。
真不在乎會哭成這樣?
陳賢想着,把一團團被他眼淚浸濕的紙巾扔進垃圾簍,雙手一起握緊他微涼且無力的手。
病痛已經折磨他至此,沒必要為了别人,再讓他冒任何險。
于是陳賢把父親說的事都咽回了肚子裡。
“陳賢,我不是在勸你什麼。”病榻上的人還在繼續,似是想為自己解釋,“人如何對待自己的情感,沒有對錯。我隻有一個準則,就是任何過去的情感和經曆,都不可以成為我未來的阻礙,不可以妨礙我好好工作、好好玩樂、好好愛。”
“嗯,你做得很好。” 陳賢點頭。
“你也試試嘛,向前看。”
陳賢探身吻了他額頭,應道:“嗯。向前看。”
“其它的都不重要,我就是覺着有點委屈你,明明最在乎,卻虧待你。”這人的眼睛亮晶晶地追随着他。
“你哪有虧待我?”陳賢摸了摸高明的腦袋。
高明微笑着給他細細數來:“人有二十六塊脊椎骨,我恰好被收走了一半的支配權。我隻剩百分之五十的自己了,就算用它百分百愛你,也隻有别人一半多……一共三十一個節段的脊髓,我能控制的可能就十四節吧?這樣算你更虧,還不到二分之一呢。”
“還能這麼算呢?”陳賢心疼地陪着他笑。
“你不用太愛我。這樣到我走的那天,我不會太擔心你。”床上的人嬉皮笑臉。
“呸呸呸!你在放什麼屁!”
“你要是給我玩殉情那招,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你小子……”陳賢癟癟嘴,也故意嗆他道:“别自作多情了。”
玩笑,不知哪句真哪句假。
終究沒能把電話内容轉達。
隻是沒把事實全部透露,沒關系的吧?應該不算是欺騙他吧?
陳賢心裡多少有些不安和自我懷疑。
轉念又安慰自己,高明說得很對,都什麼時代了,如若真的有心,誰又找不到誰呢?他選擇不見,自己應當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