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高明最後那句話,陳賢實在沒忍住,吼了他兩句。
但他怕高明想不開,就枯坐在陪護椅上,看着他做治療,盯到他睡着、到天都黑透才走。
他們沒有再繼續先前的話題,好像不提起,事情就能翻篇了一樣。
歲末年關,外面張燈結彩,連醫院門口都挂了彩燈,熱鬧得怪諷刺的。
事情實在是太多,節前最後幾個工作日過得雞飛狗跳,陳賢忙得都沒空去廁所。今年沒有大年三十,到了農曆二十九,春節護工要休假,陳賢才提早下班回醫院陪護。
從他坐下後,高明就一直看着他,許久他動了動左手,卻停在床邊。
“哥,你紐扣系錯了。”
陳賢聞聲低頭去看,西裝外套的扣子解開後,露出裡面的襯衫,肚臍那處扣子和扣眼錯配,衣服鼓着。
“啊,哈哈……早上出門太急……”陳賢尴尬笑着,解開重系。
高明落寞地看着陳賢動作。
他想起上中學的時候,這家夥去參加升旗儀式的路上突然拉住他,二話不說拽出他塞在禮服褲裡的襯衫下擺,幫他把錯配的扣子解開,再重新系好。
陳賢犯了和自己以前一樣的失誤,自己卻無法像以前那個他一樣替他補救。
“怎麼了?想什麼呢?嫌我給你丢臉了?”
“怎麼可能。”高明擠出個難過的微笑給他看,“我在想,那個衣冠楚楚的陳賢,怎麼也有今天?”
陳賢笑着應付:“看你說的,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但高明沒有繼續陪他說笑,而是憂傷地低喃:“……是因為我吧?”
“别胡思亂想,我做事馬虎,怎麼會是因為你?”
“陳賢,你可以不用來的,我知道你很忙。”
“過春節呢,我不來這,我去哪團圓?”他說着拉起高明的手,“再說了,我不來,都不知道自己衣冠不整地過了大半天。”
“你來這,鹹阿姨怎麼辦?”
“我和她合不來,再說我媽那不會出事,我放心。倒是你……”
陳賢一逮到機會就勸高明做手術,春節假期更是要集中攻略。
他很心急,因為醫生預言的症狀都在一步一步出現。
反複對比,他總覺得高明右眼的瞳孔好像稍大了一圈。他不敢直接去問,隻是在和他說話時留意看他的反應。
可高明和以前不一樣了,他變得沒什麼反應。不再有那些細膩的小心思,不再有豐富的表情,也不像以前那樣和他有無窮無盡的話題。
陳賢隻能旁敲側擊,趁着給他按摩活動,刻意擡手在他右邊臉側晃了幾下。
“你幹嘛?”那動作過于笨拙,惹得高明虛弱地笑了下,“想什麼呢?我看得見……”
“……我怕你有什麼又不說……”
說了又能怎樣啊?高明想。無非就是再多做些檢查,折騰來折騰去,無能為力,徒增擔心。
臉上的笑容漸漸褪去,這些天他連笑一笑都覺得累了。他就神色木然地看着在為他忙碌的愛人,看也看不清楚。兩三百度的近視倒還是次要的,罪魁禍首是這晃得厲害的右眼,連病房裡不算太亮的燈光都覺得刺眼,睜一會就又酸又漲。
陳賢幫他活動完身體,又跑去燒熱水。他聽了醫生的建議,給高明買了很多補充營養的糊糊,正搞了一碗在攪呀攪。
就算沒胃口,高明每天也要被喂好多頓飯。最近口周肌肉好像也受了腫瘤影響,咀嚼吞咽都很累,常常沒吃幾口就咽不下了,米湯糊糊從嘴角淌出挂在下巴上。
惡心死了。
可陳賢會自然地拿起紙巾幫他擦掉,還安慰着:“沒事,不在意啊,會好的。”
陳賢什麼表情也看不真切。
他越是溫柔,高明越心碎。
傻了或直接死了多好啊,這樣折磨自己也折磨陳賢,是活着的意義嗎?
高明擰了擰眉頭。
“不舒服嗎?會不會想吐?”陳賢對他觀察入微,一點動作就會讓他緊張。
高明輕輕搖了搖頭,答複卻沒否定:“這樣的生活,讓我想吐。”
陳賢沉默了一會,眼睛像進了沙子一樣使勁眨了好幾下,才道:“寶貝,做手術吧,至少……過得有尊嚴一些,你說對不?”
“什麼尊嚴?早就分毫不剩了。”
陳賢被他否定得僵在那裡,臉上悲傷的神色一點一點浮現。
“怎麼會……我會竭盡所能……”陳賢哽咽了一下,換話題道:“為什麼不願意呀?你和我講講,是怕嗎?”
高明睜了睜眼,自下而上看了看陳賢。
“不該怕嗎?”雙睫顫了顫,他很困惑,“你知道那是什麼生活嗎?每天早上七點起床洗漱,八點吃完早飯開始治療,被動運動、站立架二十分鐘、踩車二十分鐘、PT四十分鐘、針灸二十分鐘,十一點半吃午飯,大概十二點多午睡,下午一點十分被叫起來,又是踩車二十分鐘、氣壓二十分鐘、站立架二十分鐘、紅外二十分鐘、幹擾電二十分鐘、OT三十分鐘……我的生命就變成這樣一段一段的,隻剩下沒有任何意義的重複。”
高明聲音像一根岌岌可危的線,讓人總擔心某一刻突然斷掉。他細細道來當年手術後康複的日程,講話不是很清楚,邊說邊有吞不下的唾液被擠出來。
陳賢邊聽邊幫他擦,想起過去,他也無比心酸。
但過去不隻有心酸。
“抱歉,那時候沒有天天陪着你,但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陳賢開口,“可那熬過來了,不是也有過好的生活嗎?我們去看過巨大的聖誕樹,你回到學校完成了研究、還去過歐洲發表成果,我們一起看過那繁星、教堂、海鳥……不都是最痛苦的時候以為自己再也得不到的生活嗎?”
“可如果熬不下來呢?”
“高明,對人對事要有最好的期待,不是你教我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