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天好像來得格外早。擔心中暑,高明不能出門。陳賢怕他憋壞了,給他找了些有聲書聽,還想方設法發動群衆給他找事做。
于是今天導師來問要不要推薦他應聘講師,明天同門介紹給他一些醫學寫作的工作,後天又有獵頭打電話來……
高明覺得好諷刺。
自己話都說不清楚,電腦也操作不好,現在還能做什麼?
還要費心費力去想怎麼拒絕人家,一次次提醒自己殘疾得多嚴重。
除了等死,陳賢還指望自己做什麼?
林啟淵回國續簽證,順路回學校看導師,不知怎麼打聽到了高明住哪,提了個大西瓜來看他。
恰好陳賢回家,認出他在樓下叫門衛開門,把他領了上來。
陳賢剛打開家門,還沒來得及回頭招呼林啟淵,就聽見屋裡護工的喊聲。
“吸氣,小高!小高!你醒醒!”
陳賢趕緊沖進去,看見床上的人憋得面色發青,手臂劇烈痙攣,下身被蓋在被子下,應該也在顫動,護理床都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卡痰了嗎?還是什麼噎到了?”陳賢焦急地問着,迅速撩開被子,把那人不住抽搐的身體抱起來。
“睡着睡着就抽起來了,哎呦,我哪曉得啦!”林叔拿着霧化器的面罩站在床邊,急得蹦出了老家話,“哪能辦,氧氣管摘不掉嘛,直接吸?”
“他本來也不能仰睡太久,舌後墜會堵住氣道,他自己又翻不了身,你怎麼就不長記性?!”陳賢越說越急,開始呵斥護工。
高明還有意識,在陳賢懷裡呼哧呼哧地喘着,似是想說什麼,卻隻嗚嗚噫噫地發出些不成字節的聲音。他緊擰着眉,眼眶濕紅,痛苦地看向陳賢,接着好像被門外的身影吸引到注意力,目光飄飄忽忽往外瞟。
“哥抱着你呢,别怕,别怕,”陳賢安撫他更猛烈掙紮的身體,拉着他的手叫他放松,“高明,多吸點氧氣,我們幫你把痰吸出來。”
“嗚唔……不……”高明頭不住地在陳賢臂彎裡蹭動,像想要掙脫鼻氧管。他雙腿曲着,腳心相對,不住地震顫。
這兩天他尾骨處有起褥瘡的征兆,都沒有包紙尿褲,隻穿着寬松透氣的睡褲,下面墊着軟枕和隔尿墊,此刻都已因蹭動而皺得不成樣子,很快有洇痕爬上來……
呆站在門口的林啟淵不知所措。
一進門,這個家已經讓他很震驚。
家裡很暗,他的眼睛花了點時間才适應。室内空氣幹燥涼爽,撲面而來很濃的消毒劑味。客廳裡堆着不少器械,四處都晾着些床單被罩,餐桌上擺滿了藥瓶。他跟了陳賢一兩步,看到房間裡面居然還有監護儀和氧氣機。定睛才發現他師兄正半躺在那種隻在醫院才見過的床上,幾乎要消失在被褥間。
他那被别人拉起來的手蜷縮着,手指像雞爪一樣緊鎖,将拇指扣在掌心。被子被掀開,暴露出一副羸弱的身軀,最明顯的是那雙嚴重下垂的畸足,腳背都要貼在床單上,可憐兮兮地蹬抖着。
他要兩個人幫忙才能坐起來,甚至要别人提醒才知道呼吸。
這個話都說不清的人,真的是之前那個教他實驗、給他指點迷津的師兄嗎?
林啟淵無法将這兩個形象對上号。
興沖沖地過來,他有好多話想跟高明說來着。本來想問問他什麼時候出發去瑞士,想和他分享在最頂尖的學術機構做博後的點滴,想跟他說說那些絕妙的科研思路、講講新認識的行業大牛,想聽聽他的建議,最好還能探讨一下合作……
可這些話,都不能和病得這麼厲害的人說吧?
林啟淵看得很揪心,可一步都不敢往裡挪。
有一刻,他的視線和高明的對上了,那目光好像透視了靈魂,讓人一眼看穿生與死。
太過可怕了,林啟淵驚恐地轉身,快步逃走,頭也不敢回。
一通折騰,高明終于脫離了危險,三個人都像丢了半條命。
陳賢将人安撫到又睡去,囑咐林叔守着,自己則抱着一大團髒衣褲髒床單出去洗。
這堆東西擋着視線,陳賢差點被什麼拌了個跟頭。
——地上有個西瓜。
陳賢這才想起高明的師弟來過。
他把衣物塞進洗衣機,去樓道裡尋了一圈。不出所料,早已不見人影,于是他回家,把西瓜收進了冰箱。
“好奇怪,我好像,夢見我師弟了。”高明睡到傍晚才醒,盯着天花闆懵懂地念叨。
“不是做夢,寶貝,你那個愣頭青學弟來看過你。”陳賢摸着他的頭給他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