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賢去找了強哥。高明腫瘤複發以來,陳賢時不時就會去找他。他們早就超越了老闆和顧客的關系,盡管強哥還是叫他陳生,他當着其他顧客還是稱呼強哥“老闆”。
男人之間的友誼,可能僅僅在不言中對坐就能加深。
強哥見到他進來,打趣說他又來偷師學藝了,就去忙自己的。高明住院那段時間他們就這樣,有客人的時候,陳賢就坐在等候的沙發上看着,或者拿掃帚幫忙掃掃地。店裡閑下來,強哥會請他喝一口那瓶威士忌,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些時事。
強哥看出他難過,這難過他記憶猶新。每每陳賢離開了,他都會對着老照片發很久呆。
陳賢清楚自己是在逃避,如果回到家裡,他就會擔心,會胡思亂想,會覺得孤苦無依。
高明出院後,他有一陣子沒來了。
“這次還真是來偷師學藝的。老闆,借我點裝備呗。”陳賢這次居然有心情調侃。
“最近好些?”強哥問。
“嗯,”陳賢深呼吸了下,微微點了下頭,“他能坐起來了。”
“哦。”強哥看了他一會,又低頭去用海綿撣掉手上的碎發茬。
多的話他不好說,隻挑了一把新上過油的帶卡尺的電推剪,拿給了陳賢。
把人抱到輪椅上,不受控的手腳都在軟枕上擺好,小心把他的頭從頭枕上托起來。
開機,推子在手裡發出滋滋的聲音。
高明重新長出來的一頭軟發穿過陳賢的指縫,接着被快速震動的刀片剃去。
上面的頭發長,蓋住了放療導緻脫發的部位,剃掉之後,後脖頸中線上的手術疤痕赫然就在眼前。
傷疤太刺眼,陳賢有點恍惚,手抖了一下,吓得迅速把推子移開。
這和強哥對阿元做的有什麼不一樣?求對方為自己活下去,一次又一次。
“怎麼了?”輪椅上的人不夠力氣轉頭,隻能疲弱地問。
陳賢冷靜了下,柔聲道:“都長白頭發了。”
“我也老啦。”高明笑笑,“我也到了你倚老賣老的年紀了。”
“總歸還是我更老啊。”陳賢撣掉高明耳邊的碎發,“你在我眼裡,一直都是個弟弟。”
“哈哈,”高明無力地笑了兩下,諷刺他道:“我的小鹹哥哥,還是這麼會說話。”
延髓控制體溫調節和睡眠節律。這次手術後,高明比以前更容易發生不明原因的高熱,而且幾乎日夜颠倒,不知什麼時候就會突然睡過去,到了正常人要睡覺的時候,他又無法入睡。
每次蘇醒都像過一次鬼門關,尤其是被驚醒,心肺功能本就跟不上,睡眠中積攢的痰液還可能堵住氣道,若是再痙攣起來,護工一個人根本控制不了他。幾次發生狀況都是晚上,幸好陳賢也在家,兩人配合着才幫他一次次挺了過來。
每天都很疲憊混沌,像這樣能和陳賢開開玩笑,是非常難得的。
他在輪椅裡坐不了太久,平時根本沒法出門。今年的新葉飛花都與他無關。唯有回南天的潮濕和夏夜的雨給他留過記憶——因為那些時候他很痛。
本來也不期望能康複,隻是因為陳賢求他活着,那就活着。
他想不通這樣活着有什麼用,但陳賢說有用,那就是有用吧。
術後複診住了幾天院,好消息是殘餘的腫瘤沒有變大,可醫生建議他住進康複中心,方便抓緊使用大型器械複健。
高明完全沒接茬。
他覺得,不知道這次掙紮到底能延長多久的餘命,沒必要。
可醫生的話被陳賢聽去了,那家夥連着幾天一直換着法子勸他。
本來住院就已經很不開心,陳賢還每天一來就幫着醫生說話,像個複讀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