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還有一件事要做。
這一年頻繁出入醫院,每一次都會面臨自己無法掌控的情況。他信任陳賢,但每次看着他承擔那些壓力,幫自己做一個個醫療決定,深知對彼此都是痛苦。
“我可以申請預設照顧計劃嗎?”在一次檢查完的空擋,高明問護士。
“當然可以。你想提出預設醫療指示嗎?”
“嗯。”高明點點頭。
“好的,我幫你申請,安排時間商讨。陳醫生應該可以做你的見證人,你還需要找另一位和你沒有财産利益相關的人一起見證。”
醫生查房時他又提起。
“家屬不來一起參加嗎?大家坐在一起溝通,能幫助他了解你的真實意願。”醫生問。
“我正是擔心他,到時候不願意放手,會要求進行維生治療……”
醫生看了看他,勸道:“如果你确定這樣,我們當然會尊重你的想法。你的預設指示一旦生效,我們就會執行,任何人都無權推翻你的決定。但是,你簽署之後也需要你信任的人知情,你的家人理解你的醫療護理決定也是很重要的。如果不幸真的發生,對于你的親屬來講,也會更好接受一些。”
錢煜珩進入病房前,根本沒能想象到她師兄情況差到了這種地步。
他看起來和上次見完全不一樣了,好像老了好多,瘦到脫了相,身體被包裹在各種墊子間,沒有力氣做任何其它動作。他盡力朝自己笑了笑,那畫面顯得那麼凄涼。
“謝謝你跑一趟。”師兄的聲音都虛弱不堪,聽得錢煜珩特别難過。
“不會的,師兄,你别這麼客氣……實驗室就那麼近,我……”她說了又感覺不妙,自責地低下頭,“知道你住院了,卻一直都沒過來看你,我也太不懂事了。”
對方笑笑,溫和地問:“最近好嗎?”
“嗯,我都好,高明師兄,”她本想問問他是不是也還好,但看着他的樣子,無論得到什麼回答都隻會讓彼此更心酸,便實在問不出口。她把那句話尴尬地留在空中一陣,假裝沒有後半句,轉而說起她覺得高明會想聽的東西:“師兄。你那篇返修的文章,實驗我補出來了,我把數據整理一下,盡快就可以重投。”
可是病床上的人沒有什麼特别的表情,隻是看了她一會,問:“煜珩,以後想做什麼?”
“啊?”她反應了一下,擺出标準話術,“我……沒什麼特别的,按部就班?文章發得好的話,往高校教職努努力。不行的話就撤,找個輕松點的工作。”
師兄依然平靜地看着她,問:“真正的你,想要什麼?”
錢煜珩被問懵了。
真正的自己……
她想要自由自在,想要去世界各地做研究,想要看看學術界的天花闆在哪裡。但是父母希望她早點嫁人,早點回老家找個穩定的工作,最好在體制内。
從小當慣了好孩子,她不願意忤逆父母,一直是象征性地努努力,這樣不能達到自己理想的時刻,就可以脫罪說,自己天資不過如此,夠不上那些。
“煜珩,你很棒了,不要假裝不在乎……來掩飾自己的真心。”師兄講話很費力似的,中間停了停,一句一喘地慢慢繼續說:“我記得你努力求真的樣子,你是喜歡的,真的想要,就全力以赴,别被束縛。你隻活一次,也隻活給自己,不要後悔。”
“師兄,怎麼說這個?”
“我手上,還有一篇小article、一篇review、一篇meta-analysis,如果能幫到你,你就拿去,你可以做獨立一作。”他停下來喘了幾口氣,“老闆再找你,記得提醒他。”
“我怎麼能這樣做?這不是有違學術道德?”
“你能讓它們面世,功不可沒。”高明鼓勵地笑笑,“合情合理,不違反。”
“師兄……等你好起來,你可以自己完成它們。你執着了那麼多年,做了那麼多工作,就差臨門一腳,我不能搶你的credit……”師妹邊說邊後退,已經退到了隔斷簾後面。
高明看着她無奈道:“若是啟淵,他肯定二話不說接了。煜珩,學會為自己争取利益,别老替别人做嫁衣,你這樣以後别人會欺負你。”
“我要它們沒用了。”他說着擡擡左手,手臂虛顫着,勉勉強強才碰到床上那個不高的小桌闆,卻控制不好,擺不上去。
“你看,就算我想,我也做不到了。”
此時陳賢才匆匆趕到病房,一進來看見高明的師妹站在床邊,有些意外。
“怎麼回事?醫生叫我來商議什麼?”他問着高明,又朝錢煜珩點點頭打招呼:“欸,你好。”
“煜珩,之前沒來得及介紹過,這是我哥。”
小師妹有點羞澀地朝陳賢淺淺鞠了個躬,尴尬地退到窗邊給他們讓位置,剛好也逃避掉剛剛不知該怎麼繼續的對話。
陳賢習慣成自然地擠了些酒精搓手液給自己消毒,然後趴在床邊護欄上查看高明的狀況。
“哥,你收着點……有别人在呢……”高明有點難為情。
“啊,哦。要不你們聊?我去問問醫生。”陳賢說着就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