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要吸很多次痰,陳賢早已學會了,但他拿着吸痰管,看着愛人被按在床上準備受刑,還是下不了手。
心如刀絞。
自己的手顫抖成這樣,絕對會傷到他。
他隻能又去求護士幫忙。
吸痰管從高明的喉嚨中探了下去,塑膠管左右旋轉着自深部往上提拉,呼啦啦的吸氣聲聽得陳賢咬緊了牙關。
那人原本綿軟的身體在吸痰管的刺激下細密地抽顫,垂軟的雙足也在棉被下小幅度拍打着床鋪。
吸痰再小心也會碰到喉嚨,意志再堅強也無法忍住嘔吐反射,加上抽吸的強烈窒息感,無疑是一種生不如死的體驗。可就這樣高明都沒醒,也幸好他昏睡着,要不然不知道得痛苦成什麼樣子。
怕他傷到自己,陳賢控制住他在無意識掙紮的身體。
可他緩解不了愛人的痛苦,眼見他眼角濡濕,眼球在無力睜開的眼皮下不安地轉動……
這操作太折磨人了。
隻不到五分鐘,病床上的人又被折磨得不成樣子。護士走後,陳賢和護工又忙了半天,不隻是替他擦臉上的淚水涎液,還有下身掙紮下瀉出的污物……
醫生給陳賢解釋,就算高明繼續住在醫院裡,如果發生意外,因為那份醫療指示,他們也沒有太多可做的,隻是給予安甯療法,讓他走得不那麼痛。
像被什麼擊穿了一樣,陳賢這才恍然覺知。
高明沒有給他留什麼難題。
高明已經替他抉擇了大半,隻等他接受。
可他還是不敢答應高明帶他回家,他害怕獨自面對這一切。
他永遠做不到像高明那樣勇敢。
陳賢不知何去何從。
他獨自站在沒有開燈的家裡,看着外面的城市。
車水馬龍,車燈在黑夜的畫布上畫下一條條紅色或白色的光帶。皓月從聳入天際的高樓間升起來。
腳邊立着他送給高明、卻一次都沒被拉響的小提琴。
他想起少年時聽過的旋律,想起曾經的月光,想起歐洲的星星點點,想起高明的話,想起勾陳一。
他擡頭去找那顆北極星,可在這城市的光害下,哪能看得到什麼星星?
隻有那孤獨的月,和他對望。
腦海中突然飄起一句“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是什麼來着?依稀記得是個詩句。恰好符合自己現在的心境。
陳賢掏出手機,找到那首詩。
What can I hold you with?
《我拿什麼留住你?》
作者是以前高明提到過的博爾赫斯。因他提起,自己就查過他的詩集來看,沒想到還記得這一句。
他讀下去:
我給你瘦落的街道、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
我給你一個從未有過信仰的人的忠誠。
我給你我設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不營字造句,不和夢交易,不被時間、歡樂和逆境觸動的核心。
我給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個傍晚看到的一朵黃玫瑰的記憶。
我給你關于你生命的诠釋,關于你自己的理論,你的真實而驚人的存在。
我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饑渴;
我試圖用困惑、危險、和失敗來打動你。
博爾赫斯寫給他傾慕者的詩。
好像,字字啼血。
這卑微的愛,這麼痛。
自己和這字字句句,殊途同歸。
他願給高明一切,到頭來卻什麼都沒有給他。
隻有這些不值得珍視的消極,和不成熟的癡念。
陳賢在落地窗前蹲坐下去,抱住自己。
我畏畏縮縮躲在黑暗裡,你一次次接近我,拉我出去。
我一無所有,你就把世界帶到我面前。
我不相信感情,你就用生命來愛我。
對不起啊,高明。
我都三十二歲了,還是個幼稚鬼。
我以為這樣,你就會放不下我,就能再多陪我幾年。
高明啊,我的高明,抱歉讓你這麼累,這麼痛。
不能再依賴别人了,現在所有選擇和決定都得自己做出來。
他最後的日子要怎麼過,都要看自己帶給他什麼樣的生活。
高明已經給過足夠多的答案了。
他說愛應該是大海,寬廣無限,包容一切。
他說他要永恒幸福的可能性。
他說人追求的應該是自由。
——愛是幸福的源泉。
——愛應該是一個人給另一個人最深的自由。
陳賢拾起小提琴,緊緊抱在懷裡。
他反複呢喃着愛人的名字,松散的琴弦被顫抖的手指無意間撥動,給了他一個空洞的長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