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陣子高明又有點呼吸道感染了,無休無止地咳。能找到一個姿勢舒服地躺十分鐘都變成一種奢望。
他被折磨得沒有一點精神。實在撐不住了,剛睡上一會,很快就又會被憋醒。呼吸不上來,甚至都沒有力氣叫人幫他,隻有上身能勉強挺動幾下,發出些嗆水般窒息的聲音。
“有痰是不是?明明,攢點力氣,我先幫你調整下姿勢。”陳賢一直看着他,迅速反應,立刻上手幫他拍痰。
咳嗽反射不饒人,高明腹肌肋間肌都無力,每一次盡力咳過,能不能解決問題還都是看命。他就這樣又連咳了幾下,咳到頭暈目眩,嗬嗬地徒勞喘息,卻進不去氣。
之前的發病經曆陳賢仍記憶猶新,他怕高明再窒息,極力安撫着他,一手扶着,另一手變換着手法叩擊背部,至少要先保證能上來這口氣。
“别慌,寶貝,吸氣,胸腔發力,我們再試一試……”
“咳咳咳……嗬……呃咳咳……”高明無法自控,窒息感讓他眼前花白一片,舊傷處劇痛,刺激得他涕淚肆意溢出。
陳賢不斷給他叩背,高明在咳嗽的間歇小心地吸氣,兩個人就這樣努力配合着。終于他跟着陳賢的節奏又咳了一波,将喉管深處的濃痰咳到了嗓子眼邊上。
“咕嘟。”
無力再吐,高明直接強忍着惡心咽了下去,又惹得自己幹嘔了幾下。
這一折騰,他又痙攣得不輕,全身的肌肉都緊繃着,整個人僵挺在陳賢懷裡顫抖,堪堪調整着好不容易找回的呼吸。
“沒事了,沒事了……很棒了,高明。”陳賢胡撸着懷中人瘦骨嶙峋的後背。
“放額……坐不住……”高明疼得聲音虛顫,好像舌頭更不好使了,說得囫囵難辨。
“好,我抱你換個姿勢。”高明說什麼陳賢都順着。
他手上一刻不停地幫高明揉撫放松着身體,一邊按他的要求給他調整姿勢。
穩托住後背,讓他後仰的脖頸枕在自己手臂上,然後攏住他細弱的癱腿微微曲起,緩慢地幫他翻身。
“呃呃……呃……”高明太虛弱了,稍被移動便難受得渾身輕顫,口中溢出破碎的呻吟。
陳賢心疼得無法再繼續手上的動作。俯下身去哄,口中說出自己都難以置信的柔軟話語,心裡卻苦得出奇。
他細軟的小腿還挂在自己手腕,有點腫的雙足下垂着,腳尖内勾,松垮的腳踝随着動作在床面上晃蕩。
他面色白得像紙,沒有一絲力氣地窩在自己懷裡,緩慢眨動着眼睛,瞳仁反映着身上的難受一下下上翻。
身子還未被完全放下,他就又昏睡過去。
陳賢就這樣攏着他的身體沒有放手。
高明還是挺重的,畢竟身量在這,即使是瘦成就剩皮包骨也還是挺沉的。
這個重量,是他應要承擔的,挽留愛人的重量。
給他高明就在身邊活着的實感。
他當然能看到,高明活得這麼這麼難。
可是不可以去想放棄,隻要活着,就還有希望。
——希望?
陳賢痛苦到五官都擠作一團。
這希望,好像是自己的。
高明的希望,是另外的東西。
從什麼時候起,他們兩人的希望變得不同了?
那瞬間陳賢想起了強哥。
他踉跄沖入周繁強的店裡,扒着櫃台直愣愣地問:“強哥,我要怎麼辦?……”
強哥被他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吓了一跳,但很快就明白了他在問什麼。剛好店裡無事,他拿起架子上的威士忌準備擰開,卻想了想,又把酒瓶放了回去。
“你得保持清醒。”強哥說,“我經曆過,我清楚那種痛,曆曆在目。痛得想要同歸于盡了,也得堅持下去,他還需要你。”
怎麼可能和高明一同承受呢?陳賢想,痛于自己是無形的,卻結結實實發生在他身上。
“阿元求你放手的時候,你怎麼堅持下去的?”
櫃台後的男人閉着眼皺了皺眉,用了很長時間才鼓起勇氣回憶:“阿元沒有說過,他隻是眨了三下眼睛。”
“我問他,是不是想死。是的話,就眨眨眼睛,他連眨了三下。”
“然後我敲了九下桌子,我們就再也沒提過這個話題。”強哥側目去看地闆角落,“是我不敢問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勸你,阿元是從出事第一天就那樣了,你弟,是一步步走向絕望的。反複讓同一個人接受越來越慘痛的現實,太殘忍了。”
“陳生,你想象一下。正常人的衰老,延續二三十年,漸漸消耗,偶爾照照鏡子,看看老照片,才知道自己老了。”
“如果把這二十年縮短到兩個月……每天看到的都是比前一天更密的白發,每天體力都隻夠比前一天少爬幾個台階,每天都有新機能退化……這種濃縮的絕望,多恐怖?”
“如果我可以給他三倍濃縮的愛呢?足夠留住他嗎?”陳賢迫不及待地說出他腦子裡荒唐的想法。
江郎才盡。他就要失去理智了。
強哥凝重地看着他,遲疑許久,最終哽咽道:“如果我能回到當年,再選一次……我會滿足阿元。”
“為什麼?!”陳賢驚呼。
“你知道的。”強哥猶豫地說着,拍了拍他肩膀,“陳生,你當年勸我的那些話,我聽進去了。”
“那些話,你自己還記得嗎?”
陳賢記得,所以他的絕望更甚。
強哥左手臂上紋滿了那三個字,甚至還都用的是繁體。陳賢看着那青灰色的一筆一劃,覺得好像排針都紮進了自己心裡,千瘡百孔冒着血。
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
高明,求求你,高明。
多少次你給了我答案,再多一次,求求你,就再多一次。
救救自己,也救救我。
高明好像看出了陳賢害怕。
後來他昏睡的時間越來越多。就像是故意逃避現實世界一樣,生理指标都維持着,但人就是不醒。
窗台上的花換了一支又一支。陳賢用各種能想到的稱呼喚他,他都沒答應過。
唯獨對着他的唇親吻他的時候,他會有些回應。或是輕哼一聲,或是蹭動一下,或是動動嘴唇迎上或避開。
和護工一起幫他擦身的時候,陳賢看見他後背上的青紫。想必是拍痰次數太多,都拍打出了皮下淤血。
他胸腔和喉管裡的痰音太過明顯,那動靜任誰都能想到痰液有多濃稠,放任不管的話他一定會窒息。
護工習慣性地将人翻至側躺,準備照例操作。
簡直是虐待……
陳賢喝住護工:“不要再拍了,我來。”
他抽了幾張紙巾鋪在高明枕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