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作為第一個學生參加過她的茶餐廳課程後,伴着夏日真正的到來,新的學生也如奇迹般洪大的夏汛,幾乎是一股腦地湧進茶餐廳與她見面,飄來許多金錢的浮遊物。
把學生人數說成是洪水,總有些誇張,隻是荼荼感覺上如此。
比如濃眉大眼的妥曼·好男就兌現了他的承諾,每個星期約下三天晚上的課程、實際是要與她共進晚餐。
“這麼說來,我不是您的第一位學生嗎?啊呀可惜。”好男撫上牛扒肉托盤的壯實的手,指毛十分濃密,鬓邊繁雜的頭毛也同樣是堅硬的純黑色。
他用“本月業績沒超過第一名酒店經理”的語氣遺憾歎息,并瞬間發出志在必得的爽朗笑聲,“但我貢獻的課程指标、總該是第一了吧?”
學起言語來漫不經心,準備的付學費的紙币,倒是會折成精巧的花朵或戒指形狀。
收是不收?開玩笑,當然要收。
隻是,每次将拆開的皺巴巴的紙币遞給市場攤販,總會收獲幾個不算友善的眼色,讓荼荼頭疼。
感謝好男,她對自己之前突然的辭職逐漸變得毫無愧意。
“果酒太甜會胖的吧?我們點一些蒸餾酒吧?不過對您來說未免太烈了,您平時喝氣泡水兌的還是熱果汁兌的?”好男不像第一次約她那樣保持着腼腆的體面,已擺上一臉正在陷入戀愛的松散神情。
本來要說不用了,荼荼看不慣他對年輕女人慣然的輕慢那樣,淡聲反抗般地回答:“如果要說的話,我隻喝純酒。”
“哦呵,”好男的感歎聲不改醉意三分,“不可小視啊!那麼我們等下換個好地方吧,這家茶餐廳隻有調和酒,要去五馬路上那家老字号‘酒路’的蒸餾所品嘗原漿酒,才算會享受。”
“斯卡芙小姐的酒量如何就不知道了。”好男的眼睛裡,突然狡黠地閃爍着桌面台燈賦予的光,被她一直注視時,更加躲躲閃閃,“您别這樣看我呀,漂亮的女士太過直白的眼光會讓人害怕的。”
荼荼不讨厭追求雌性的雄性的、企圖性的眼光——
從企圖到生殖的結果,不過全程源于荷爾蒙原始的沖動,就像耳朵渴望音樂抑或是唇舌渴望甘甜、變聾還是變胖,都是自負責任的自然之理罷了。
她偏偏讨厭這種破爛窗戶紙之外投進來的,要遮不掩的雄性的眼光。
明明感情是面對面的公平交涉,他卻像是窺探着女性柔軟的隐私那樣,拼命遮掩眼光的存在。
人類社會,把這叫做禮貌和循序漸進,荼荼覺得可笑:最後不都是和野生動物的交纏别無二緻麼。
可,人類還好笑地多了一樣,那就是,一朝終于喪失對彼此肉.體的興趣,假惺惺地揮淚作别,再遮遮掩掩地與他人展開下一段窺探與被窺探。
不過是因學會披上布帛,而習慣了裝模作樣和虛僞的野獸。
将衣冠之下、上天所賜的赤子之身賦予不同的意義,擡高一方姿容□□的價值,也隻是為了以此為模闆禁锢她們靈魂的形狀,或以之為商品,當作自己可以購買并永遠擁有的财富。
已經被庸庸浮華侵蝕而變得虛軟的、不夠結實的身體,進一步被“文明”的眼光塑造和侵犯着。
“行了,我已經受夠了。”荼荼不掩飾膩煩地皺皺眉,像二十歲那時一樣痛快地站起身離席而去,“這次學費就免你的,還有,‘酒路’,我知道了。”
她真正開始厭煩在這世上活着,因為活着,就意味着總是要處理這樣沒完沒了的、令她讨厭的應酬。
不僅如此,媽的家信裡說最近肺病又犯了,一天到晚咳個不停、爹嫌吵,她隻能躲在雜物間咳嗽。
同封寄來了登有荼荼的記事的八卦報紙,大多是好的評價,但有一句寫着,她現在是個總翻譯不入流文學作品的、到處混飯吃的譯者。
讀到這篇記事前,荼荼正翻譯一位降天國新晉作家描寫母女情的佳作:從貧困鄉村偷走仇人之女、買了一包農藥、卻終不忍毒死她,在都市做牛做馬地打工糊口、将孩子養活到成年,女孩卻被親生父母唆使着,将她毒害成癱瘓失明。
最終,深感被殘酷人世欺騙的女孩,用同樣的手段毒殺了自己生身父母一家,隐姓埋名照顧女人直到她風燭殘年,才被警方逮捕。
結果判處死刑,死于女人之前。
出版社還在叫荼荼斟酌書籍譯名,直譯的《養活》,或是《母親》、《暴烈之女》,都被否了。
荼荼熬夜修完終稿、頗有些勞累感,休息時間就讀起了報紙。她看到那句批判的話,氣得一把摘去眼鏡,腦子裡失去了剛剛翻譯完的所有重要情節,隻記得,女人在都市做清潔工的那段:
作者以白描技法寫了她奮力擦洗髒污的竈台的步驟、和豐富的心理活動,兩頁紙,簡直長得離譜——
“混飯吃也好,總之、我要讓這孩子活下去!這是我生命的意義……”女人的汗水合着淚水,啪嗒滴在混合許多黑黃色油脂的清潔劑泡泡裡。她流淚不是因為工作低微,反倒是第一份願意接受她的工作令她感動萬分。
簡直了,想起這蠢女人就煩。
昏頭暈腦地活着也就罷了,還非得找個“意義”來欺騙自己!
敢問——說我混飯吃?是巴望着做點事糊口存活的意思嗎?
對一個連活都不想活的人,做出這種評判不覺得太殘酷太不禮貌了嗎?
荼荼咬牙切齒,在終稿标題位置寫上惡狠狠的《生而難活》。
不過第二天,和老人三千共度那每周愉快而溫和有禮的一小時之後,又歡快地覺得、可以繼續活下去了。
坐在老字号酒路蒸餾所那昏暗吧台的一角,荼荼滿臉暈紅、注視着滿布自己指紋和水迹的空杯,恍然大悟:
“呀,我這不就是像在地獄受苦一樣嗎?隻不過,是更……更加厲害的地獄,是每次心都變成空洞之後,又被人灌輸進希望、然後沒完沒了受苦的地獄。”
小酒館、昏黃燈光、木質的浸漬酒水的吧台。
不知為何,覺得這樣的景緻非常熟悉。
她似乎在等一個同樣愁眉苦臉的人來攀談,聽對方暢談自己的失意落魄。但如今自己也是全心全意對待生活的痛苦的人,不明白互相大倒苦水、用講述俗世的唾沫将彼此淹沒……有什麼趣味。
起身付酒錢。
和很多次孤身回家同樣,她沿着常走的街道路過燈籠店、小賣店、總是關着倉庫門的印染店、隻在外面看看的男士理發店、隻有早晨才忙忙碌碌的大豆制品作坊、沙石蔓延到道路中間的白沙公園之後,因重複了路線太多遍而厭煩地到家了。
進門,匆匆漱口、丢下背包鞋子倒頭昏睡,這是屬于酒鬼的倉促。
灰尾鸠求偶的季節。
太陽還似醒未醒,它們就撲騰上荼荼的陽台,不斷鼓動蓬勃如香蒲爆炸的頸毛和胸毛,不斷展開順滑泛紫光的長長翅羽,嗚嗚嗚地互相發出毫不掩飾的傾慕之聲。
自然賦予它們的一切,都在被拼盡全力地利用,在赤.裸心意驅使的追逐當中,那紛亂的灰色羽影,反而在初升朝陽中閃耀出純淨愉悅的光色。
荼荼的醒轉可算不得愉快,大概是宿醉的關系吧,她從噩夢的結尾處驚醒,在悶熱的飛機機艙中,突如其來一記高速的撞擊轟爆了她的頭顱和整個身體,醒來時,一側耳旁還響着嗡嗡餘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