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是一條長廊。
從荼荼坐的翠綠色卡座望去,長廊盡頭以清透泛藍的琉璃門連接着窄小的陽台。
店長喜歡在陽台養花,惱人的采蜜蟲就總是造訪,于是二樓在春夏常緊閉門窗,一年四季開着室内調溫器。
“抱歉啊,上樓。因為我覺得、二樓,氣候——?涼快。”老婦人解釋說。
荼荼放下茶杯,小心地回答着:“不,是我要感謝您的照顧。您是想說溫度涼快嗎?溫度。”
“啊,對。我想請您……”老人的眼睛直對着她的眼睛,眼白有些渾黃了,但淡藍色的眼珠卻比年輕人的還要清亮,上面仿佛覆蓋了層透亮的水膜。
她眨眨眼,然後低頭在膝上稍有磨白的淺黃布包裡翻找什麼:“稍等。”
“嗯。”荼荼點頭。她從來沒這麼乖巧過,呼吸不順,腿面上緊握着的兩手早已汗濕透了。
越是心情緊繃,就越是神識漂遊,看,門那邊,夏日貫穿整個白天的猛烈陽光與柔弱的花影一同清晰展現于長條形的棗紅色木地闆上。
眼光徐徐落下,又顫動着擡起。
假裝望向遠處,隻是想看清對面老人眼角、頰邊究竟刻下了幾條紋路。
稍稍泛着灰的白發遮蓋一點耳尖,帶珍珠的耳環牽着耳垂的褶皺輕輕搖晃——
搖晃長枝條的濃紫或白色的夏紫苑,今年終于開成了氣候。
頂着各自的唯一一朵花,細細密密的柔嫩長杆們,互相交錯成草坪那樣密實的翠綠,争向将生機的一朵豔色舉向太陽和蜂蝶,誰也不願被遮擋在花影下。
花開,代表着去年生命的種子,已經做好了向明年奉獻出種子的生殖準備,大肆炫耀惹動足以自然心性的魅力。
因為凜然地知道這是唯一的機會,于是釋放所有燦爛。
今冬,這些不可說不長命的花将會結束長達半年的花期,正式齊頭掉落。
掉落不是沒有預兆的,花朵會先慢慢枯萎……枯萎,一種皺縮、暗淡的醜态,能讓人更好接受一朝大雪壓頂帶來的、它的死亡。
眼光渙散地看着老人摸索了半天,原來是拿出了綠墨水的滾珠筆、和半個巴掌大的活頁筆記本,内頁是像印刷單詞卡片那樣的雪白硬卡紙,淡黃外皮上寫了字迹秀麗的署名:
雅奇歐·三千
“請、剛剛的、溫度,寫下來。我、老奶奶、糊塗,聽一遍、不會。抱歉。”三千眼光亮亮地請求說。
“是,我很樂意。”
汗水被胡亂地塗抹在裙子布料上,溫熱芳香的年輕的手,伸出來露在桌面上布滿光亮的半空中,緊張地抓住了老人遞來的筆杆,她低頭、顫抖地,要把字寫工整。
三千全程認真看她手下的筆畫,說:
“謝謝——音、嗯……注音也可以嗎?我不會讀。”
“啊,對不起,好的。”
“謝謝,麻煩你了。”
教學在不斷的确認與書寫、感謝與道歉中開始了。
她們聊了天氣、最近看過的電影、在生天國都城居住的感受、主要的工作,也嘗試着聊了一些戰争。
得知女孩恰巧未曾經曆過戰争時,老人驚喜地、放心地笑了:“雖然,沒有去過戰場,但那是、很痛苦、時代。很高興你沒有、經曆過。”
“嗯,我知道,我媽媽經曆過,她在後方負責烤饅頭,那時候人們吃不飽。比起戰死的,其實餓死的更多。”荼荼嘴快地說用生天國語說。
“是嗎……很敏感、話題……對不起。如今你媽媽,多少歲?”老人堅持用不熟悉的語言繼續對話。
“嗯,沒關系的。媽媽今年快六十歲了。”
“您的母親、還很年輕。”老人笑了。
“是嗎。”荼荼心中猜測着她的年齡,也扯起嘴唇、眯起眼睛笑。
不過,比起交換能夠了解對方的信息,對話更多還是因老人初學者的身份,磕絆在非常基礎的單詞意思上。
被語言隔離開,這樣也好,除去泛泛的對話内容,荼荼能更加注目……
更加着迷地看,認真跟讀單詞的老人三千,有些過分體貼的老人三千,那面容、那神态。
這是個生活平淡簡單的老人,裝飾雖齊全,卻堅守莊重氣質、不過分華麗。
因為略瘦,也并不顯富态,隻是一雙耳朵比一般人的大而圓潤,卻因緊貼着鬓邊、而并不顯得招搖。
眉毛發灰而淺淡稀疏,眼尾挂着幾塊老年斑,紋路有憂郁地向下延伸的主線,也有細微向上挑起的副線。
尤其引起注意的“不對稱”,是那右邊松弛的眼袋,覆着比左邊更深重的暗灰色,交雜羅網般的密線。
除此之外,整個面容都很有年老之人從容的風韻。印堂兩道因為常嚴肅思考、而皺出的對稱豎紋,腮邊,從下巴兩側到笑肌的末端為止,延伸着好幾道常說話談笑、而形成的和藹笑紋,這些歲月的刻畫都為她添上更親和于俗世的氣質。
雖然沒有談及職業,但她估計老人三千的職業依靠思考和口才,大概是老師、法官、律師一類?
也許需要慶幸,自己年輕的臉上軟組織充盈,鮮少留下過暴露經曆和感情的紋路書刻,否則對面人一看,就把自己看透了。
相較之下,年老者更加容易被閱讀,成了弱勢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