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術館,是她哥哥和妹妹為了紀念她……哎……被孩子邀請許多次,我卻感到未被原諒那樣,從不敢去。”
荼荼聞言驚怔,呆呆看着她的背影。
想找地方遁走或幹脆痛哭一場,大概從這兒開始,她才感到年老真正的可怕之處——
老人三千,有着自己觸碰不了的、額外的、數十年的漫長時光。些時光裡繁瑣深刻的人和事,亂麻一般糾纏郁深,卻每一樣都與自己之間樹立起隔離牆,一絲關系也沒有吧。
那些時光合着攜帶病菌的厚厚灰塵,被三千一股腦抖落而出,于是“無關”,就好像恥辱的巴掌那樣憑空扇在荼荼臉上。
三千走下橋,她還在橋的拱頂。
三千轉身面對她、仰視她,右眼下不對稱的暗沉看起來更深了,年老的醜陋因悲戚而明确,說話時極力抑制語聲的顫抖,好像臨終時坦白罪行的絕望之人:
“斯卡芙女士,如你所見,我是個罪惡的母親。或許不隻如此,對于我的所有親族來說,我總是一個薄情的、糟糕的親人。斯卡芙女士,敢問這樣缺少心肝的、荒廢了整個人生的人,死後除了在地獄贖罪,還能去哪裡呢?來世什麼的,我已經沒法指望了吧。”
荼荼沉溺于自身恥辱的心,被這樣俗世絕望的呼喚驚醒了,身體氣力的運行變得異常明晰,從腹内、胸膛向雙肩充起一股野蠻鼓脹的力量,像饑餓、也像憤怒,是從未有過的力量勃發的感覺,棒極了。
她好想。
好想像握住了孩子把柄、興師問罪的教導主任那樣嚴肅着臉,幾步就走到三千面前,扶着她削薄的雙肩,低語說:
“三千,對我這樣不熟悉的人袒露心聲,難道是合理的嗎?
平時、對其他人也會輕易這麼做嗎?
将自己的全部告訴無關系的我,又借此訴說什麼地獄天國的迷惘,是放任一時的脆弱嗎?
不對吧,您明明是知道和我有關的什麼事情、卻裝作一無所知的吧。況且剛剛和我做下來世的約定,也不是陌生人之間輕巧淺薄的玩笑吧?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還故意用整個沉重的人生為籌碼、來任意推翻它呢?拿死後的下落這種事刺激我、折磨我,真正想确證的是什麼呢?想要我說什麼呢?好,這就說了——
我,确實是抱着超越了塵世種種的思念和笃定,連證據也沒有地、在尋找着您啊……!
三千,如今你擁有首先離世的特權,歡快地跳入地獄也好别的地方也好,不必再強調了!
你想過我這年輕的可憐蟲、今生剩下的許多日子該怎麼辦嗎?這樣自說自話、擅自作主,不覺得自己很可惡嗎?”
她卻是雙耳通紅地,憋住了,扼殺了自己如此爽快的報複心理。
隻是怒出了一身薄汗,穩穩邁步走下橋去,走到三千面前,仰望她的灰眼睛裡泛着無可奈何的陰郁,最終避開了她溫和哀傷的視線:“您要是對我這樣說的話,就太殘酷了。”
“殘酷嗎……對不起,原諒我這年老之人的抱怨吧。”出乎她意料地,三千果快地承認并道歉了,卻又撇眉向下、抒情地笑歎說,“為何……會這樣殘酷呢。”
她擡了擡手,卻終是什麼也不能握住,暗淡地落回身側。
話裡有兩個殘酷,荼荼懂得另外一個。
在被諒解了的殘酷之上,還覆蓋着平緩的生活的流水。
氣氛有禮地恢複如常。
兩人沿着杉女運送木材的彎繞小路,越過兩座輕紗般柔和的小瀑布,登上了一片包圍楓樹的平台,平台向上又是長長的石階,向外延伸出一個供遊人歇腳、眺望的小亭。
主人還利用山壁細小泉眼的流水、岩石、隆起的苔藓和小草做了可愛的湖澤濕地景觀,其實是個洗手池。
厚茅草紮的亭頂上全面覆蓋着青綠苔藓,被陽光烤得發幹,靠近洗手台的亭柱釘了一小塊杉木牌,上面筆迹飛揚地寫着白字“小澤”。
三千在平台上停駐,望去上方隐隐可見的美術館屋檐。
荼荼好像養老院的護工那樣善解人意地說:“您需要整理心情的話,在這裡坐一坐吧。”
“噢。”老人隻是随她的話看向了亭子,指向那小牌說,“小澤,小小的湖泊、小小的濕地。這是降天國、生天國語共通的單詞,寫的花體字、在降天國人看來是優美的嗎。”
“是好看的。”
“是嗎,謝謝了,這是我十歲時練字課上弄着玩的,自己也不知收在哪裡。不知怎麼被孩子們翻出來用在這兒。”
荼荼聞言不由得又看了幾眼,心裡浮現出未曾見過的少女的形象:“十歲?那真是很厲害了。”
兩人說話時,從階梯頂端樹葉交錯掩住天空的綠幕上,冒出個中年女人梳得很整齊的頭。
她有着下端為倒三角形的、形似貓科動物的鼻子,鹿一樣溫順純真到有點呆傻的眼睛、不時投來閃動的目光,很快她的肩胸都冒出階梯之外,從上面傳來試探的輕喚:“啊呀……媽媽?媽媽,是您嗎?”
“杉香嗎。”
“哎呀,您怎麼沒個信兒就!……”女人一聽就曉得了,在身前圍裙上擦着手、蹬蹬蹬地跑下階梯來,她穿潔白襯衫、草黃色的長褲和作業的圍裙,也是三千一般的大高個子。
女人和三千挨近了,口中發出細碎感歎聲,中年人生動的親切被她演繹得淋漓盡緻。
她淚光閃閃也笑盈盈地将滿頭白發的三千一把擁進懷裡,不像是擁着親愛的母親,倒像是擁着因迷路而離群的、無知的羊。
口中是失而複得的歡喜,一點也沒有責怪:“媽媽,哎呀,怕您再也不來,又不敢問……哥帶孩子去城南遊泳了,他要是看到您來不知有多寬慰,可惜沒提前……”
“杉生、也不怪罪我了啊。”
“瞧您說的,親母子哪裡會有這麼多芥蒂?這麼多年了,媽媽怎麼連最簡單的親情也還不明白呢。近來哥經常去城區和大學找您,說是找不到,如今媽媽不住在老地方嗎?……咦,這位是和媽媽一起的嗎?您是……”
三千終于有機會,在女兒連珠炮一樣的話語的發射中插入介紹:“這是我的降天國語老師斯卡芙女士,降天國人。我邀請她來看地獄花,順路走到這裡了。”
“啊,是嗎,媽媽不說我還以為是!……”女人松開母親,閃着一雙好奇的眼睛上下打量荼荼。
以為是什麼?以為是誰?荼荼也眨巴明亮的灰眼睛,大大方方對上女人的藍灰色眼睛。
“怎麼可能。”三千皺皺眉,不着痕迹地擋在二人之間,說,“上去吧。”
“哎呀您的眼睛很漂亮呀!就算是降天國人也很少見純灰色的眼睛吧!難道有天王國那邊的混血嗎。”女人不老實地從母親身後閃出腦袋來,她對荼荼熱情、近乎呱噪地說話,性格裡一點也沒有三千的沉靜和穩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