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歎雖驚歎,卻也十分害怕,明明自己罪不至此,不知道祂為何要突然擺起極端厭惡的神情、下那樣的死手,更不知道、祂為何又因一句呼痛而放過自己。
“呀三千老師,我看也不必如此折磨這小可愛……”永代上前來,突然嫌臭般捂住鼻子,“啊?看樣子可愛機靈,沒想到惡質這樣多而雜,失望失望,三千老師,如何判斷資質、處置歸宿才好呀?”
荼荼聞言戰栗,祂使勁聞聞自己,沒覺察到什麼臭味,卻不知在那雪色大神的感知下,自己是怎樣一番惡臭和醜陋呢。
“是污穢險毒的惡質更多!”三千一語便斷,俯視荼荼的透亮眼睛淡笑,聲音卻不笑,冷冽清涼道,“你如今陰鬼身已成,該是滿足了吧,就遂你心願,安排個見習的鬼王做做好了。”
“三千老師好主意,好、好!”永代與小神對着三千拂袖離去的身姿拍手稱是。
“我不是想做……”荼荼眼波流轉、快要哭了,祂一骨碌爬起還想辯駁,隻是方才心傷未愈,瘦巴巴的可憐小女兒隻能護着被傷到、又被美到的砰砰直跳的心,怯生生呼喚那清美莊嚴的背影,“三千神尊……你能不能先别生氣,聽我……”
“生氣?”三千不像是不生氣地回眸,靓麗的冰色眼珠一下子就捕獲了荼荼的身影,小氣鬼一樣隻留給她半個絕美的臉,漠然表情冰封了絕大多數情緒,隻眨一下眼、道,“那你告訴我,如今借由人身、陰鬼身已成,除鬼王之外,你還能做什麼。”
“我……我不知道。”荼荼不知會造成這樣的後果,臉色茫然。
“三千月神賜你的鬼王之職,已是鬼中龍鳳,于你戴罪之身而言是萬般榮幸的事啦!”小司命神對祂咬耳朵說,“你都不知道,比我的官大得多,以後我等小神見了你都得尊稱一聲鬼王殿下的呀。”
荼荼沉默了。
“記得,宇宙間善惡互相依存,如你這般天資聰穎的陰鬼成為鬼王、建造守衛地獄,亦是要緊事一樁。還望你,
第一、好好學習惡毒險計、修造優質地獄。
第二、多以仇恨毒害生靈之大願誕下鬼子鬼孫,壯大鬼衆力量,如此才好。”
三千囑咐罷,皺一皺眉,盈光的身姿歸于透明清澄、再也不見。
從此,荼荼沒法,倒是遵從這位尊神三千的囑托,在鬼王之道嘗試走了一段。因惡質在身,修習毒計懲罰服刑犯,于荼荼而言并不難。不過要祂從心裡生發出仇恨、毒害生靈之大願,以形成鬼子鬼孫,卻是件大難事。
因自己的初代地獄缺乏得力幫手,荼荼去拜谒了見習鬼王時代的師父薔骸,觀摩造鬼過程。
隻見首先,師父與看上了眼的成千鬼衆交合、或者僅僅是在心中肖想某個心儀鬼王的英姿、念叨毀滅衆生的宏願、來催動自體繁殖。
師父的身軀就像蟻後般膨脹起來,很快祂不停地生産、誕下成千上萬個濕黏胎胞。
荼荼看得眼暈、頭也暈。
胎胞中,飛出爬出成千上萬形狀奇怪、殘缺的鬼物……薔骸因此欣然自得,親吻祂一個個黑漆麻烏的孩子,然後這些孩子們,居然又開始互相撕咬、殘殺、吞噬彼此!薔骸師父和祂的相好們,居然還興緻勃勃地在旁邊叫好……
荼荼滿臉錯愕,到這終于憋不住、哇地吐了。
“真虧得你能在師父面前吐得這麼歡快啊!我的荼荼寶貝,審美别那麼狹隘,這些生命由仇恨毒願而生,也總會學得諸般變化,一朝互相厮殺結束,養蠱成王的那一兩隻修成了正果,也能變得和你一般漂亮健壯的。
就像你法力增強,逐漸能夠變成兇惡的巨魔、龐大的黑龍、陰慘的鬼影一樣,總得等孩子成長呀。”
薔骸像母親一樣善誘道。
話不投機半句多,加上,此時幾百個鬼兵鬼将鬼王、甚至還有剛出生的小鬼仔同時看上了荼荼的魔力和姿容,嬉笑打鬧着也要纏繞到祂身上去。
很可惜,但鬼界就是如此混亂無序。
荼荼複想到剛剛師父都幹了些什麼、生出了些什麼樣的玩意兒來,惡心極了,面色不佳地擺擺手搖搖頭、就要告辭。
“難道說……我的荼荼寶貝,”薔骸大力揮退那繁殖欲充腦的一衆惡鬼,抓住徒兒衣袖、不準祂離開,恨鐵不成鋼又疑惑地說,“我開始就覺得你這孩子不對勁!你不喜這些生命美妙的形狀也就罷了,不如再權衡一下心中欲望,你難道不想把宇宙變成個大地獄嗎?難道是連毒害、仇視生靈的願望也産生不出嗎?”
荼荼一臉死相地後仰腦袋,稍微思索就斷念了,将頭歪向一邊無奈道:“總還有不需諸多幫手、也能自如運轉的地獄吧,師父,我再考察考察、想想辦法好了。”
“居然沒有那種願望?那、我的荼荼,我的小可憐大寶貝,你這大鬼是因何而生?”師父捧着她的小臉,叫她看着自己,“成了如此大的一隻鬼,卻不是因為恨麼?”
“我……不記得自己是……可我也記得……!”荼荼情緒繃不住了,開始忍聲地抽泣。
她的野人雙親,懷着最後的希望互相親吻、撫摸、交合了。
他們察覺又有了孩子,欣喜也心悸地、對彼此發誓說這是最後一次。男人不想再看到女人受傷、哭泣,女人不想看到男人失望、為自己痛心。
一切就如早花所說,他們是相愛的,相愛可以克服許多困難、許多欲望,因為愛是宇宙崇高的法則。
翌年春末,花開荼蘼的時節,女人在流水變得溫暖的小河邊自己蹲着生下了荼荼,她的丈夫去打獵摘果、安危不知,沒有其他人的幫襯和祝福,一個野人母親獨自防備可能到來的食人野獸,忍受了生産的劇痛。
她看見孩子活着,就流淚了,流着淚小心處理臍帶,再把嬰兒放進水裡洗洗幹淨,就滿懷喜悅地将她抱回山洞去。
嬰兒的荼荼,被溫和春水滌淨了全身污漬,她還沒法睜眼,意識模糊,睡在母親赤裸的懷中,聽見母親無比疲憊的心跳,也分辨出她飽含喜悅的心跳——擔憂孩子的安危,擔憂到了最後一天。終于這次,孩子活着、她健康地活着。
啊,春意盎然、天遂人願,他們夫妻此後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喂荼荼,荼荼?到底是記得還是不記得?”
荼荼突然像抱上曾經的母親那樣、抱上師父,此時這有些讓祂惡心、此刻卻畢竟充滿母性的柔軟身軀,荼荼抱得緊緊的,嗷嗷地哭訴說:“我隻記得愛!師父,我隻記得愛!……可三千月神,卻叫我記得恨……祂明明那麼強大、那麼漂亮,神神鬼鬼都說祂慈悲為懷,祂又那麼讓我感到……怎麼會是一個教會我恨和痛苦的……嗚……我受不了!!”
薔骸抱着悲傷大哭的愛徒荼荼,不知怎麼哄才好,大概生那麼多孩子給祂鬼力耗去許多,生傻了,祂腦筋壞掉一樣安慰說:“寶貝,你實在難過的話,不如……雖然陰鬼同陰鬼的感覺不是很合得來、成功率也不高耶……無妨,你那麼特别,師父很喜歡,不如往後、都跟師父生孩子吧?師父會更好地教會你忘記愛,教會你如何去恨的……”
“啊!!我不要——!”荼荼推開薔骸,無助地哇哇大哭。
……
淩晨2點50分。
三千幹燥的眼被血絲密密的羅網裹住,縱使痛癢如毒蟲般折磨着兩眼,也一閉也不敢閉。因為,仿佛要懲罰她繼續這種睜眼的酷刑一般,妻子荼荼還昏迷着。
由懷孕而增高的激素還作用在她整個機體之中的原因嗎,在明晃晃燈光下看着那睡顔安詳、泛出溫暖的紅潤,更加覺得溫婉可親。
隻是,自己在側無論怎麼撫摸摩挲她的肩膀、手心、頭發,她也總不醒來。三千多怕她就像齊頭凋落在地的秋花,花瓣保持潤澤的生機、也是不持久的假象,這是三千絕對無法接受的。
于是緊盯着随她呼吸起伏的淡青色海浪魚紋被面,一面焦急地瞟向鷗聲。
“再等一下。”鷗聲滿是汗的寬大腦門下面、深邃處,閃爍着一雙愈發流露焦急的眼睛,他掀起被子、放下被子,“再等一下,還不用急。”他隻是重複這樣說。
又過去五分鐘,簡直如同過去五年、五十年!三千又急又氣地要站起來寫字質問他了,卻忽而感覺手心發暖,是荼荼握緊了自己的手。
她大喜過望地低頭一看,荼荼卻沒有醒,她緊閉雙眼、半張着兩唇,呼吸急促、淚水不停滾落到枕頭上,好像遭了夢魇,實在哭得很傷心。
三千搖晃她的胳膊,荼荼一下子驚恐地深吸氣,醒了。看見以天花闆為背景,側邊冒出來三千關切的臉,纏着血絲的漂亮眼睛,淚痕交錯的雙頰,咬得發白的嘴唇,真實極了。
鷗聲見她醒來,如釋重負,用最簡短的話囑咐說:“小姑娘,小姑娘?我是醫生,我想起來了,是你開船到海上追過我吧?那天下大雨,我又以為你是警備隊的……提前回去了。這肚子裡的不是腫瘤,你要生蛋了,呃對,是因為自體繁殖,你不知道原因、之後再解釋吧。
隻是這蛋不好生,等下最痛的時候要聽話、用些力啊,你們鲨島小姑娘,下身的筋肉是可以控制的,待會聽我口令,這蛋殼上面刺太多了,一不小心會傷着你的。”
“噢,原來是這樣啊……我知道了,現在還不是很痛,等下拜托您了。”荼荼拱起脖子對醫生平淡答應,她平淡得出人意料。
三千想解釋很多後悔,表達很多心疼,訴說很多很多很多失而複得的喜悅,但荼荼用小手捏捏她的大手,欺負她是個啞巴,沒讓她打手語,自己先說話了。
“話說,三千……我做了個好奇怪的夢啊!可能一輩子也忘不掉了,”荼荼仿佛三生大夢初醒,對妻子疑惑地傾訴說,“夢裡你的眼睛、嗯,還是這樣漂亮,還是比我高好多,但是那個你對我真的好兇,一出手就根本不講道理、弄得我實在很痛,但我一說痛,你就不欺負我了,可你還不聽我解釋、讓我……”
三千以為她在說昨晚的事情,以為自己發狂的憤怒給她留下了永生難忘的噩夢,一下子又呆然無措地跪在她身邊,落下痛悔不堪的淚來。
荼荼被她這奔湧而出的悲傷吓得不輕,加之腹痛襲來,就摸摸她的淚水,專心聽醫生的話,不再言語了。